金笼叹(239)
朱缙荒荒凉凉,月光也似冷暗了,面上湿乎乎的泛着潮气的佛青。
半晌,他木讷而偏执从怀中掏出一枚丹药,俯唇撬开她撬开她的嘴,强行给她的尸体喂下去。
他手指抚过她每一寸,仍像活着将她锁在自己怀里,主宰的意味明显,下巴轻蹭她前额,静静犹如失智,锁眉道:“林静照,你当真放肆。”
“这一次朕不罚你不行了。”
朱缙贴着她发寒的身体,那寒冷程度堪比父母逝世后他独身一人从湘地来京师初坐龙椅时,忘不掉的寒冷。他指腹捻着她的唇,亦忘不掉曾经碰触这两瓣鲜活的柔软,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曾以为皇位是最重要的东西,现在稳稳攥在手里了,却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深邃冷殿中无穷的寂寞,高高在上的孤寒,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诏狱,囚住他的余生。
朱缙双眼无意识眯起来,埋在她颈窝,抱得死紧,狠厉之色如暴风雪,溅出瘆人的黑意,将她植入骨肉的发泄。
“林静照!”
他叹息,“阿照。你给朕醒过来。”
他为什么会给她这个名字呢?因为他第一眼见她时,她酣然熟睡的样子像极了林下月光静静照淌的样子,那一幕瞥了一眼便记住了半辈子,他觉得她就是林静照,是最美的。
当年她是掌握朱泓行踪的囚犯,放在哪里都行,他偏偏放在了后宫,明知她心有所属还强迫她做了自己的后妃,与她每夜同床共枕,窃取她的温存。
他以为不出意外她会天长地久陪他走下去,位份什么无所谓,左右后宫仅她一人,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她便油尽灯枯死在了他怀里。
她做太子女官时明明那样明媚,自负,谋算,敢作敢为,而今竟被一场风寒轻易夺去性命。
陛下抱着尸体在诏狱有些时候了,没有起驾回宫的迹象。
在外值守的锦衣卫面面相觑,亦自黯然。
说实话那林静照强弩之末,抑郁之症病入膏肓,一心求死,即便没有这场风寒也坚持不了多久。死了死了,倒也干净。
锦衣卫神色迟疑,小心翼翼窥指挥使宫羽,声如蚊蚋,“宫大人?”
宫羽肃然摆摆手暗叹,示意莫出声惊扰了亡者。他是陛下身畔最亲近的心腹,自然清楚陛下为了那女子倾注的心血和感情。她骤然撒手人寰,陛下需要时间。
锦衣卫欲言又止,方才见陛下声音充满细腻,指上绕着皇贵妃的长发,正低哼安眠曲呢……这诡异的一幕着实吓人,陛下是一国之尊,万乘之躯,天下臣民倚靠指望的君父,可不能因个死去的囚女出差错。
人人皆以为皇贵妃失宠,之前陛下还下旨皇贵妃腰斩后不得进皇陵,尸体扔乱葬岗喂狼呢。可皇贵妃真去了,陛下第一个抱着她的尸体不放,甚至还吻她……龙体怎能长久被阴寒之物贴近?
“宫大人,您拿个主意。”
宫羽思忖片刻无奈,娘娘这么去了也好,免受腰斩之苦,三法司不至于因她闹个天翻地覆。
宫羽踌躇了会儿,道:“我去见驾。”
同僚皆用崇拜的眼神仰望他,这个时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也不敢上前叨扰陛下的,但陛下金龙之体又不能久久抱着尸体在诏狱待着。
宫羽抿了抿唇,掩饰紧张,饶是他也怕被迁怒,轻轻靠近诏狱牢室,深呼吸了数番,轻声道:“陛下您请节哀。”
“皇贵妃娘娘不愿让您两难,才成仙去了。”
他想劝陛下撂下尸体起驾回宫,面对这位熟悉的幼年玩伴,几度出不了口。
皇贵妃死于冤狱,残花败柳,皇陵是入不了的,只能一口厚棺葬在外面。
待皇帝百年之后和她分葬两地,死生不复相见。这几刻,是他们今生最后相处的几刻。
阴阳已隔,尊贱天渊之别,再不舍也总有分别的那一刻。长痛不如短痛,及早割舍了,回归皇帝正常的起居生活。
“陛下……”
“朕无妨。”
朱缙峻寒,听上去没有一丝人情味,声调平平似极平淡:“她刚才说朕是坏人,来世不愿再见。今生就让朕再多陪陪她一会儿吧。”
宫羽见帝王那纹丝不动的样子,无法,只得悄然退出。
牢室又静阒了,昏暗了。
朱缙神色凝冻,重新缓缓垂下脑袋,深沉黯淡,不愿让轻易让泥土掩埋她的玉躯,也不愿相信她真的死了。总有那么一丝希望的,不是吗?他握着她的脉搏,独自笑叹。
她阖着眼皮,这一层薄薄的眼皮不啻蓬山万重,将他与她阳与阴隔开。
朱缙手背轻挲着她的玉颜,熠熠生辉又冰冷,留下的只有空空荡荡的感觉。
神迷目眩矣。他心如死灰,古井无澜,品味着这份孤独和寂静,怅然若失在心底无边无际地蔓延,失却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