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叹(93)
今日本是赏梅观雪,非正式场合,君臣和睦相处,唱诗附和,饮酒取乐。
朱缙和光同尘,抱道怀德,有意平衡众臣,不让任何一人太出风头或太受冷落。
江浔及儿子江璟元已得罪了首辅女婿,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陛下。
趁着今日游冬之际,二父子摧眉折腰,当场作青词献给陛下,谀笔美化,称陛下的统治上顺天意下悦民心,聪明天纵,是万人敬仰的圣皇,臣子结草衔环以报君恩。是君,更是父。
江璟元更投君上所好,找山中法师锻炼金丹,献给陛下,助陛下早日飞升,得道成仙,他父子愿意做接引童子。
圣颜大悦,赐群臣金币银章,又御笔亲写诗词,命群臣接拍唱和。
群臣皆热烈投入其中,沐浴皇恩。
陆云铮风轻云淡地立在一旁,蔑视江家那张阿谀嘴脸,深深蒙羞,更不屑于加入其中,行折腰之事。
当初他帮助陛下,是见周党倚老卖老欺陛下幼冲,站在公理和道义的一方,而非蓄意逢迎陛下。他做事首先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再论其它。
比起讨好君王,那位神秘的贵妃更吸引陆云铮的注意力。
皇贵妃伫于君王身旁,秀色娟娟如一块清透的碧玉,红梅的花瓣洒落在她的白衫,她整个人比白雪还清透,冷浸溶溶月。
真乃佳人。怪不得圣上着迷。
陆云铮闪过一丝念头,皇贵妃帷帽下的容颜应该和杳杳很像。
他不知这奇怪的念头从何而来,皇贵妃总给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每次他和她遥遥相望,沉浸在特殊的磁场中,好似周遭颜色尽褪,只剩他和她二人。
巧的是,皇贵妃也在隔着帷幔凝望着他。
陆云铮礼貌性地冲她微微致意。
忽然,皇贵妃抬手,朝他摇了摇银铃。铃声轻微,在热闹的氛围中几乎被淹没,有股通灵的力量能震醒人的灵魂。
陆云铮猝然一激灵。
铃音直透耳膜,二人隔着六尺远的距离,没说一个字,但他笃定她是在冲自己摇铃,这微弱的铃音能穿梭嘈杂的人群。
皇贵妃娘娘……这是何意?
她想传达什么,暗示吗?
他与皇贵妃素不相识。
陆云铮干巴巴地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想起那日拦花轿的疯妇人,清瘦窈窕,与皇贵妃的身影何其相似。
这刹那,陆云铮产生更诡异的念头,好似皇贵妃就是那日拦花轿的疯妇人。
随即猛烈摇头,皇贵妃雍容尊贵怎可能是疯妇,况且他从未见过皇贵妃芳容。
林静照见陆云铮呆滞不动,心下焦急,欲再摇铃铛勾起陆云铮的回忆,却蓦然被一只冷白冰凉的手握住。
她一颤,顿时冷汗淋漓。
怔怔回过头,是圣上。
朱缙揽过她肩头,握着她的手连同那只铃铛,目如静夜深林里的月光,抓住了她的神游,低声问:“贵妃在做什么?”
一瞬间,林静照虚脱得仿佛连支撑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隔着厚重的帷帽,朦胧了君王的神色。
朱缙漫不经心地将铃铛从她手中取走,林静照在帷帽内听闻铃铛在他手心窸窣的微响,心惊肉跳,简直无地自容。
她张了张嘴,喉咙说不出话。
朱缙若无其事,轻轻揭过此节,将一芳香柔软的圈物戴在她头顶,平静的嗓音渗入这雪霁霜景,“贵妃忘记戴香冠了。”
林静照悸然,如木头人任他摆布。白桃香叶冠那样柔软,枝叶扎得人比钢刀还疼。花环不似花环,更似绞绳。
原来群臣正在接受陛下赏赐的白桃香叶冠,江浔、江璟元、徐青山尽皆头戴香冠跪地,独独缺了林静照和陆云铮。
皇贵妃是后宫嫔妃,本不该戴此。但陛下一句“皇贵妃朕所爱,宜佩此冠”直接将她的地位拔高了一大截。欲当众恩赏她时,发觉她心涉游遐,呆滞不动,竟正在与陆首辅四目对视。
空气中弥漫着凝重的氛围,危险的气流沉甸甸地压在肩膀。
陆云铮亦敏感察觉到了危险,打圆场道:“陛下,香叶冠乃神仙用物,赠予皇贵妃娘娘,实是一桩美谈,彰显天恩!”
他不赞成皇帝事玄,平日秉持清高,对香叶冠不屑一顾。今日竟不小心与皇帝的女人对视,慌乱之下,一反常态地胡乱道出几句恭维之语。
皇贵妃娘娘是陛下心头肉,陛下又好妒,这些事能招惹杀身之祸。他肃然后怕,话语全然失去了平日的理智。
朱缙不显山不露水,并未深责陆云铮,命人也拿了顶白桃香叶冠赐给陆云铮。此冠掺杂了沉水香,精雕细琢,是圣上亲手所制。
陆云铮受宠若惊,屈膝拜谢君恩,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林静照也叩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