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归迟(114)
那时南方发了大疫,短短三月便死了数万人,他被朝廷派去,同几十医工还有成千上万的病患一同被围在那道临时搭建的土墙内,与天地隔绝。后来被封住了才知道,进了那座城的鲜少有能活着出来的,朝廷说是要他们医治,实际上也就是拿他们的命安慰民心,他和那些被选中的同僚,就是全染上病死在那里,也没人觉得可惜。
他不想死,夫人还在家里等他,他们说好要一起活到再也活不动的那天为止。
但后来,他咬着牙用了七个月,好容易胜了时疫,终于问朝廷要来了几月的休沐,能好好陪陪夫人时。他甚至记得去集市上买了一年前出门时夫人特意叮嘱要带回家的锦缎。结果匆忙赶回家,唯一出门迎他的,只有夫人的死讯。
那寂寞,铺天盖地,像一层被风吹落的烟灰洒落在他的身上。
他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从前门到后院,从厨房到库房,每一个间屋子都来来回回走上几十遍,走到跟着的仆从忍不住开口提醒他,夫人的灵堂就在主厅内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回到了自己家。
“夫人……”他站在门外,与她遥遥相望,“夫人……”
酒兴言忽然觉得背在身上的药箱好重好重,有千斤,有万斤。不然为何能要他背得这样累,要他走得这样慢。
“夫人……”他转头看见了戴孝的儿子与儿媳,一时间不知道作何感想,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出,像个疯子,原地打转,最后胸痛欲裂,双臂颤动不止,只得举起背上的药箱,用力把它砸了个稀巴烂。
好多人劝他,那段时间里有好多人找他说话,密密麻麻的,像咒语,像经文,像他在街上听到过的胡人的话语。嘈杂,纷乱,把他烦透了,封死了他想走的所有退路。
其实后来,他也会萌生想要说话的欲望,他想知道,“夫人究竟得了什么病?仆从、下人、孩子,他们难道没有请医士来看过么?夫人的身体在自己离家之时还是好好的,为什么一年不到的光影便倏然仙去。”
但这样强烈的好奇冒出来的下一刻,他便会猛然跳出来遏制自己的那点可怜的侥幸之心,再狠狠给自己一耳光。
酒兴言,你看呐,夫人把她的这一生都交给了你,可到头来得到的就是个这样的下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那一刻,那刻看见满堂的白色,那双浑浊的、失去光彩的眼眸在亲眼看见灵堂上摆地方方正正的写上夫人姓名的灵牌时,便一眼望穿了如同死寂般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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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是个很爱热闹的,尽管随着两人的年纪渐长,孩子都有了孩子,但她身上还有未能脱去的少女气,爱玩,爱凑各家的热闹。他仍然愿意用可爱二字来形容夫人,就像十二三在家门口对望时看到的那样。
逢年过节,她是定要把宅子里的仆从侍女都喊到一块儿的。简单些,吃酒品菜,繁复些,弄弄能娱乐的活动,投壶、蹴鞠、秋千、六博、骰子。提前几天就把院子里的摆件都搬开,把大家伙儿分成几队,大家互相较量,赢的有赏,输的有罚。只这一天,主人不是主人,下人不是下人。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开始怀念的。
以至于这会儿窗外的白光没预料到地照射进来,照射到他正盯着的那块地砖
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彻夜未眠。
重阳到了。怎么又到重阳。这样落寞苦寂的生活,居然又过去了一年。
医者想到伤心处,举起右手,用指背揩干眼角的泪,翻身往窗那边看,想着既然睡不着,便不睡了,那就出门看看那几个小的。今日重阳,他们指不定要怎么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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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兴言出门时,怕自己的面色给人看出端倪,便想着先去院子里打一盆水来,给自己洗手净面。结果才推开门,发觉院子里挤了满满当当六个人。
哪六个呢,从不早起的梁彦好与呼衍容吉,怀有身孕叮嘱了要多睡觉的章絮和她男人,常年早起练剑和跟在身后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小娃娃。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没忍住抬头看了眼天,想算时辰。这会儿天色暗的,都没到卯时。没到卯时。这些人怎么可能起得来床的。
然而医者还没来得及观察自己面上是否有不对的神情,还没做出想要带上门回屋去的动作,那梁彦好立刻看见了他,开口直喊,“诶!老酒,你别跑。今个儿重阳,本公子有令,谁也不准待在屋里不出来。”
酒兴言不爱热闹。夫人离世后更是挨不得一点,那些欢声笑语无异于凌迟时剐在皮肉上的三千刀。开口便要拒绝,“你们玩你们的就是,我一把年纪折腾不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