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归迟(113)
绕这么大个圈子,故事终于走回正轨了。赵野与章絮对视一眼,也觉得庄主这病是非看不可了。一根鞭和一条命,自然是这命更要紧,总不能叫
儿子比爹更要紧。
“可酒大夫要如何才肯看病?”章絮原先想买了酒孝敬酒兴言,可这会儿不确定了,总觉得这几坛子酒太寒酸,没法开口让长者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梁彦好想想只答,“我爹和我说,这人到他这个年纪,就喜欢膝下有孩子环绕。可他的夫人和孩子早于七八年前便离世了。他在这世上没亲人。明个儿正好重阳,咱们陪他好好热闹一场,他心里高兴了,准答应。”
第55章
酒兴言不喜欢节日。哪一个都不喜欢。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直到前几年步入古稀,他才忽然有时间仔细地、认真地回想他这一生。
说起来他的人生其实没什么特别,无非是从小在父亲、祖父的熏染和培育下踏上了行医救人这条路,而后毫无意外的,几岁背方歌,十几学医理,二十跟师学,二五诊患者。真要说如今想起来,这一生还算值得回味的,定然是他的夫人。
他与夫人是青梅竹马,自小相识,没成婚前两人住的屋子只隔着一堵墙。就那么薄薄的一层土墙,动静大点,什么都能听清。时常是,墙这头的酒兴言被父亲抓着念书学字,而墙那头夫人同几位关系好的女君玩笑欢乐。
他与夫人的感情极好。那时候大汉还没这样落寞,家住洛阳城西那片的都是高门,少年少女间来来往往,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有时候酒兴言得了父亲的奖励,会给夫人买洛阳城里最时兴的饰品。就用手拍拍那堵墙,得了夫人摇铃铛“叮铃铃——”的回应,便用抗摔的布包包好,给她扔过去。
原本,酒兴言是高攀不上夫人的门楣的,还是夫人为他在岳父面前美言几句,才能谋求一个宫内医工的职位,才能顺理成章迎娶夫人过门。
他记得清楚,他的夫人与别人家的全然不同,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从来没有世俗的纷争也没有豪门大户的心机,只有安安稳稳与他共度一生的诚心。夫人嫁给他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他觉得他到死都忘不掉。夫人说,若是嫁给别人,她还担心自己哪天就要毫无征兆地病死了,这感情、这陪伴不得长久,可嫁给你,便什么顾虑都不用在意了,只需安心地过日子,这条命有了着落。
他当时听,高兴坏了,想夫人对自己这般信任,自己怎能辜负所托。于是婚后,他刻苦学习,继续增进医术,于三十五岁那年,不负所托,成了洛阳城里家喻户晓的一代名医。
可谁承想,夫人那时候满心欢喜,无所顾忌说出来的言语,如今成了扎进他心口的铁蒺藜。
真要说他这一生,其实更像一颗被人摆布的棋子,一颗太好用,所以上位者不忍心丢弃的棋子。每每洛阳城里有哪位达官贵人病重了,就是远在千里之外,也要把他匆忙召回来。可等病治好了,该往上走的时候,就没他什么事,而后不多时被无情地驱赶至偏远地区。
所以他的重阳,总不和夫人在一块过。有时坐在睡满伤病的军帐内,有时跪在皇家的地塌前。偶尔得了空闲,要么领着得意门生应景地说上几句嘱托之言,要么跟随敬重的师长去附近的山坡上远足半日。
总之,夫人在他的生命里,只霸占了很少的一部分。
夫人最爱他,知道他爱喝酒,知道他根本离不开酒。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偷偷学会了自己酿。那时候家里的自酿酒总比外面买来的要好喝数倍,又甘甜又可口,还能根据他的口味随心配。
所以夫人离世后,他总要想起夫人最会酿的桂花酒。
夫人酿的桂花酒与外面街市上卖的大有不同,酒液是清的,一眼就能看到壶底,呈乳黄色,时常再配些不同种类各色的果蔬。那很特别,没人有她这样的巧思,当真把酿酒比作下厨来玩,所以经常是坛坛开封,坛坛有惊喜。
而那酒,时间放得越长,酒色便越鲜亮。有时他能靠着这鼻子闻出来,夫人将今年的新酒埋在哪棵槐树下了。
与大家设想的不同,酒兴言的夫人并不善饮酒。何止是不擅长,几乎是浅浅一抿,那身上便要全红。若是偶尔身子弱了,闻闻酒气都得喘,满脸长疹。但她还是每年都酿,重阳前的一月至二月余,等院子里八月的桂花还没全开的时候,满枝丫的花苞便都给她摘到这酒里来了。
就是那坛子说好了专门备给重阳喝的桂花酒,每次都能尘封一整年的花香。
但是夫人病故了,八年前,他非但没能陪伴在身边,甚至没得到病重垂危的消息,没能按时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