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归迟(156)
他长到这么大,从没受过这种苦。
放在以前,他这会儿准要发脾气,得把这些人从上到下骂一顿,就像方才指责赵野那般,说他只盯着自己。可这会儿开不了口了……
回还是不回,留还是不留。
梁彦好看不见章絮的背影,有些担心,便跟着她的步伐,往回走了两步,可没走几步,手腕上的湿布便兜不住从伤口处溢出来的鲜血了,从小臂蜿蜒直下,流到他的手掌,越过他的手心,从指尖滴下,与脚下的泥土混为一体。
第76章
像这样的农活,章絮从小做到大。不对,不说是从小,她刚出生那会儿尚未家道中落,家里有奶娘、小厮帮着母亲干事,大概是七八岁开始,家里供不起那么多张嘴了,母亲才想着要她们这些女儿去干从前下人们才做的事情。
她记得可清楚,刚把下人们都遣散的那段时日,自己是一点儿脏活、累活都不愿意干,嫌他们曾经穿在身上的衣服脏,会把自己喜欢的衣裳也弄脏,所以经常耍小聪明,想着法子偷懒。
比如,母亲有事要外出,不在家盯着,她便学会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只要趴在门后面看见母亲走远了,便搬个小板凳在院子里枯坐一整天,看天看地,总之,就是不会跟姐姐妹妹挤在同一个木盆前浣衣。
那时候大家都小,也不能说是有心眼,顶多是觉得只有她一个人偷懒,心里不平衡,便有不服气的跟她说,要是她再这样欺骗母亲,就把这状告到母亲面前去。她不在意的,她想着能少做一件便是一件,能偷一天的懒算一天,于是回,想告就告。
一定是念过书的功劳。章絮和其他姐妹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跟着兄长念了两年的书,而姐妹们嫌读书要早起,只去了三四日便再不去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些事情。章絮蹲在草地里,感觉两只脚已经开始发麻、僵硬,有些不受控制。这是孕后常见的反应,赵野看见了,睡前会帮着揉。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他做这些事情得心应手,总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几岁,过回了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女人累得腿酸,扶着边上的一棵小树稍微站着歇了歇,而后抬腿蹬了蹬,喘几口气,再算算已经割好的片数,一二三四五六七,还差三片,再找一棵芭蕉树吧。
章絮这样想,拔起已经沾满了黄泥的两只脚,一浅一深地往更远处走去。
年幼时的章絮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娇贵气,大抵是那种,母亲只要听她说的话,就会把她狠狠念一顿,再问清楚究竟是谁传输给她这样毒害人的念头。
“我说的又不是错话。母亲你自己也可以想想看,若是我们女子生来只为了嫁人生子的,那为何要念书?母亲你就没念过书,最后不也还是生了我们兄弟姊妹五人,过得还算不错的日子。所以依我看,念过书的女子便不能再把嫁人生子当做毕生的追求,否则这书便白念了,母亲你给我花的那些钱也白花了。”
姐妹们自然不知道,她们以为章絮讨来一顿毒打仅是因为干活偷懒。
母亲从她嘴里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后,气得那是一个厉害。先是骂,骂她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与地位,让她念书是希望她日后能嫁个好人家,而不是要她真去成就一番事业的;再打,用手腕粗的藤条往背上抽,抽到她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翻滚,抽到她喊得没力气了,抽到她那张嘴里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不该有的话为止;最后是关,趁着天正好黑了,把奄奄一息的女儿往柴房里一丢,听见反悔了认错了,再没力气与长辈对着干了,才把她放出来。
那是章絮领到的最重的责罚,也许是太疼了,真叫她长了记性,从那之后,她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干活最是积极,母亲给的活,有什么做什么,再无半句怨言。
但这些事情,说起来真的挺让人讨厌的。
她逐渐长成了年幼时最不喜欢的那副样子,整日只知道生火做饭、洗衣织布。从前引以为傲的,能背许多文章,能遣词造句,也变成了现如今嘴里说给别人听的“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认得几个字”。
方才夫君教训梁公子,让他看清楚眼下的状况,要他收收贵公子脾性时,她便忽然记起母亲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正当她回忆到与母亲的最后一次争吵时,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人朝自己走了过来,把她吓了一跳,吓得一屁。股坐进了泥地里,惊出一身冷汗。等她用手抚了抚胸口,再一抬头,定睛一看,发觉是去而复返的梁彦好,有些惊讶,开口问,“怎么回来了,是不认识路?还是响箭用不了?”她觉得能叫公子哥回头的,只有这两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