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11)
见榻前她仍旧神思低迷,殷素无奈支起身轻言:“翠柳,那便劳你替我换上铜青那件罢。”
话音将落,只瞧翠柳面上愁云一消而散,欢喜带着铜青衣衫过来。
也是此刻,殷素恍惚发觉,自打从那河中被沈却捞起后,她好似不再是殷茹意。
而成为她请回幼时的学究,为她及笄冠取的那个新字一般——尚白。
规矩、敛性、少言。
张老先生说:“‘素’是个好名字,但压不住你的性子,从来物极必反,爻六登极乃跌,‘尚白’承‘素’意,望你慎独慎性。”
阿娘也说:“‘尚白’乃好字,你太过随性肆意,张师公崇道知晓道理多,替你拿着名字压压,可保平安如意。”
只有阿耶不高兴,臭着脸说:“我殷尧的女儿,不愿做王公贵女,就愿意骑马射箭,何苦拿名字压她!”
于是那时只有阿耶仍旧“茹意茹意”地唤她。
她躺在榻上,任由翠柳摆弄,心里却想,张师公整日问道解爻,可是算得她命中一劫。
“沈二娘,快看看喜不喜欢!”翠柳收拾好,举着铜镜欢欢喜喜地出声。
殷素动了动眸回神,却从那面铜镜里,望见了陌生的自己。
她太久未瞧清过自己。
她从未尚过铜青服。
它沉闷典雅,最为幼时的自己不喜。
可如今,她愣愣地望着,破开肉身孤零零望着——
这不是殷茹意。
是殷尚白。
那如今游离在旁的她,又是谁?
作为殷素,顶着殷尚白的名字,活成殷茹意。
可殷茹意早死在了腥臭腐弥的亡人堆里。
她是沈意啊。
是沈意。
殷素空倚榻间,忽而抬起臂,可从那面清晰铜镜间望见一双垂离的手,脑中登时只如刀剑破入,逼得她精神崩溃。
她抑制不住地颤抖,抑制不住地回想从前。
或是殷素,或是尚白,或是茹意,或是虞候。
怒声,笑声,一句句,一字字,鸣钟冲击般地撞入她脑中。
殷素惊恐望入铜镜内,却似逢鬼般的一步步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
脑海望不清的虚影变作光怪陆离,狠狠凌迟肉身,折磨地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开始恍惚,不知晓自己身处何地,只能痛苦地蜷缩在一处。
“不……我……”
此般模样,早把一旁翠柳吓傻了。
“沈二娘!你怎么了!”
她丢开铜镜,忙跪到榻前,无措至不敢伸手。
“云裁描朱!”翠柳一骨碌爬起,惊慌失措地朝外喊叫,“快唤郎君过来!”
云裁描朱摸不着头脑地进来,见状,也唬了一跳。
不出片刻,沈却快步赶至。
清野居像熔炉,踏入内便能额间渗汗。
可榻上的殷素像是畏寒,冷与怕在她身间淋漓体现。
沈却扭头朝外,凝眉道:“快去唤孙医工来。”
话毕,他复走至榻前坐下。
跳动的火光被挡住大半,蜷缩在里处的殷素恍恍惚惚睁眼,唇颤得厉害。
她反复叩问一句话。
沈却盯着榻上双臂遮住面容的女娘,她还穿着新衣,不再着白。
他抬指,触上殷素的手,又一点点移至腕处,牵着她慢慢放下臂膀。
那双彷徨的眼眸因此露出,熠熠火光里像受惊的鹿。
沈却告诉她,“你是沈意。”
“沈意……”
殷素久久怔在那儿。
沈却松开手,视线落回她身间的衣衫上。
不是任何一套红衫,乃铜青服。
“因为衣裳么?”他轻问。
“衣裳……”
“因为衣裳,所以害怕么?”
害怕自己不再是能着红裳的自己,害怕有人知晓她曾唤殷素。
榻上人又缩起来。
沈却倾身按住她。
低沉声音缓缓落下,似山涧泉涌,抚平屋内一丝燥热,“你是沈意,入吴后,没有人知晓幽州颍州的一切,你在吴国,就是沈意。南下去作为沈意过一辈子,从前的一切没有人知晓,你亦会淡忘。”
殷素忽而不动了。
连轻微地颤抖也止住。
她靠于墙角,垂着头。
身子缓缓松懈,如梦初醒。
沈却的话,映照昏黄阴影下她合不拢的勇气。
她是这样的懦弱,轻易地去逃离,以至于连昨日迸起的寻仇杀仇之意,也不敢再过脑分毫。
火光照亮眼角的湿润,那滴泪淌过苍白面庞无声垂落。
“沈却,我等不住一个月。”
她仰起头,呢喃道:“咱们早些入吴好不好?”
话止,心间便浮起深深自弃,她耻恨于如今的自己。
沈却凝望她。
麻木与绝望显露在那张消瘦苍白的脸上。
他太难想象从前的殷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