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118)
“无怪气性似竹,如此韧。”殷素抽下根野草折了折,声音没什么起伏,“她也不易。”
天色越发黑沉如水,帐中拢住的灯火越盛,两人往回慢行,入了帐内,撩帘见方清竟昏沉倒在左案睡去。
殷素攥帘的指一顿,朝着戈柳道:“回去歇着罢,明儿一早动身。”
这一声未作掩的动静,惊醒伏案郎君。
方清怔茫着直起身,才见戈柳神色如常打量他一眼,随即撩帘出帐。
“既醒了也回去罢。”
殷素解下横刀,正朝搁台处行。
方清未动身,似乎是因将醒闷然一息,慢慢才折腾回思绪。
他捧着药盂踱步,“艾叶皆捣碎了,我替主帅上了药再离。”
殷素拿布帕一寸寸抚着甲胄间染上的血迹,扫目见那盂中绿汁满壁,倒也未再拒了。
只爽利撩开袖衫,露出那道泛着红的口子。
略微冰凉的指腹触及腕骨间时,五感之中,忆起的却是另一人。
像悬挂心口的那块温玉。
便是双双坠入深池间,触及于身的,也非是滚烫。
些许刺痛凉意再度敷上时,终于扯回殷素遥远的神思。
入目是臂膀间的那处绿,缓缓攀着白衫上移,垂目的郎君忽与她相视。
方清张着唇出声,问幽州过往她是否也如此多伤。
可殷素却像罩入清水池下隔着雾气,一句也未曾听进去。
她只盯着方清眼下,却想着那处无小痣。
气氛终于有些阒然无声时,殷素才发觉,她有些想他。
第57章 响丛玉(二)【VIP】
大军一路往西南处行,还未至成都,王衍便急递来投降书。
六万兵马直入,待临城下那日,只见王衍着白衣,口含降玉,草绳绕头,一双脚未着履,正与他身后两位太后太妃一道跪伏。
乌泱泱一片如泥塑木雕,打眼望去,独留出一径小道,无数双眼空寂寂地转来,悉数落在城门口处。
殷素策马入城,蹄声笃笃,直至王衍身前丈许方勒缰驻马。
艳阳下女娘容貌于清晰可见,众人惊愕着顿眸,才发觉未瞧错,竟真是位女将。
百姓立如石壁,而石壁所掩之下,将亡之君正颤颤巍巍捧起降玉,再度伏拜。王衍含泪抬首,却见有人下马提刀,迎光而亮刃,他与之猝然相视,喉间还未滚出半字,刺寒锐刃便霍地撞上脖颈。
血光迸溅,头颅滚落,几乎是未眨眼得一瞬间。
那颗头颅跌散了冠,乌发绞着血飘散,骨碌碌滚了一圈,待落稳,那对直目中仍遗留着惊恐之色。
“衍儿!”
徐太后吓失了魂,抖声颤臂,半晌凉血上涌,她才跪着上前捧起断了身的脑袋,望着那双合不拢的眼嘶吼哭喊:“我的儿、我的儿啊——”
“他都降了!为什么要杀我的儿啊!”
殷素骤然回身,而提血刀独立她旁的人只字不吭。
是元涿。
随即背后淌过风,钟权阔步朝前,刀鸣声再度划破空,那刺耳扯着脑仁的惊哭吼叫似断弦,戛然而止了。
猩红蜿蜒满地,浸透尘土可围着的百姓百官默然盯着,没有哭喊,也没有骚动。
殷素猛得回头,那柄横刀已穿徐太后与太妃胸腹,两张肖似面上皆痛苦且狰狞着张唇。
无她之命令,元涿与钟权敢肆意杀人!只能是李衍商临行前的授意。
他想做什么。
殷素指节捏得泛白,面覆寒霜,连高悬阳色也化不开半分。她目光扫过两人身,随即按紧刀,拉绳踩镫上马,仰颌出声:“蜀中六十四州,一百四十九县自此归属唐国,军中兵卫入成都者,禁止侵略扰民,若我知晓,立刻悬尸割脑,曝尸城阙。”
话音将落,城门外倏尔响起一声含笑驳语——
“错了!”
“蜀中只诛昏君,未废社稷。”
马蹄声阵阵,扬起糊眼尘沙,掩于城门下的黑马油光发亮,而鞍间衣袍沉似熟土。
殷素转过马头,顶着落身烈阳,头次望得如此清,飞扬浮光泥絮似逼入瞳仁,刺得骤然一缩。
李衍商。
“你——”
还未出口的话淹没在阵阵逼近的马蹄声里,李衍商勒绳扯唇,“沈意,蜀中之行如何?”
不待殷素回应,他已扬鞭直指,声震四野,“大蜀国仍存,蜀之新王——”
“为她。”
数万双眼再度凝在一指间,蚁涌似的随之移落马上女娘通身。
望不清的瞳仁倒映在那摊血泊里,无声地、直杵杵地要将她钉穿。
殷素忽感背脊攀上一阵冷汗,比坠深河还要觉寒,仿佛天际已无晴日,陡便阴沉,眨眼唯望眸光泛绿的野狼。
只在如此一瞬,风卷脑冷漫身的那一瞬,她忽而想起阿耶,想起那句话——宁为开门节度,不为闭门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