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177)
“沈遇之……”
殷素抱住他,抖着唇轻唤。
那张多日未见的面庞已状似白纸,沁冷汗。
她霍然朝前直巡,企图揪出那个放箭之人。
隔着似乱非乱的兵马,暗天白刃间,高台阔影上,钟希音举着弓,半分未躲避。
殷素望不清她神情,可知道,她定然在冷笑。
是为了李予?还是为了那个已策马入宫门,正朝她行来的李衍商……
殷素指陷进肉中,几乎是咬牙泄出音,“语山,替我杀了她。”
“殷茹意……”冷汗将睫羽粘连成一簇,怀中人靠于她颈窝,喘忍着吐出字,“走罢……离开紫微、宫……”
沈却甫一出声,便将殷素心神夺了去,她无措似地忙应下,“好、好……我带你离开,离开紫微宫,遇之你忍一忍,我带你出宫。”
她拢住他起身,却不敢抱紧,唯恐牵动沈却的伤,背后那道洇开的血迹醒目,盘踞眸间不消。
为什么……他总能负伤……
为什么,她总能让他受伤……
老天怎么如今混账,夺去二十年前她所拥有的一切,世道之乱究竟乱在王朝,还是她殷素一人身。
亲人死绝,乡土难归,朋友反目,爱者伤残。二十多年,恩情缥缈,真假难辨,且算作无。
只有沈却与幽州侥幸活下来的故友,还陪在她身侧。
殷素空茫芒回眸,在已快定胜负之局的明堂外,努力找寻其下五人身影。
那她呢?
将再一次亲望着所爱之人,死于一场可笑的战事里么?
殷素忍住无序的泪,撇下一切,恼人的一切,带着他奔出宫去寻医师。
沈却紧绷着脑弦,努力与钻心的疼较量,努力叫自己清醒着不昏过去。
他知道,殷茹意如今心里害怕,而他沈却,也万分想活着。
还未去幽州拜过天地,明明待诸事毕,只差一点、一步。他如何,也要撑住一口咽不下去的气。
可惜这具不算强劲的身子,不受他所想那般可忍,在昏天倒地的痛意冲袭的那一刻,沈却彻底攥不住殷素的衣,潮水退散般没了意识。
城外荒芜,天街踏尽百姓骨,而坊中屋舍完好,,还不待她去分辨一丝悸动,脖颈消淡了,几乎算作无。
她骤然僵停在原处。
天幕暗拢之下,道上皆似拱起的坟坡。
殷素”
无人应答。
“沈却!”
戈柳朝后望,喉间一哽,没敢开口,只朝前奔去,“二娘同他缓一缓,师。”
“他、,痛得连声都发不出,只小心翼翼背着他,努力跟上戈柳远行脚步。
这场被大军洗涤算不得干净的洛阳城中,叩门百扇门,闯入百座屋,竟翻找不出一位医者,而蜀中随军医师皆在邙山脚下。
殷素鼻尖酸涩意涌起,眼前便已然模糊不清。
她立在街坊中,横倒的灯火照亮地上匍匐不动的人尸,殷素心却空了。
“戈柳,是我害了他。”
昔日虞候何曾如此怃然失态。
“二娘莫急,咱们……咱们还有医师,虽在邙山脚下。”戈柳奔来抱住她,用力安慰,“半个时辰,不、快马去,兴许不待半个时辰,沈郎君有救的!”
“再不济、吴王兵马早入洛阳城,咱们定能在城外寻到吴军随行医师。”
一句话,燃起殷素僵熄心火,那双眼亮起光,“是,吴王兵马早驻扎城外,去寻她沈却有救。”
天际全然沉下来,洛阳城死寂一般,城外灯火因风明灭,显出几分战后萧索。
杨知微回营帐前,早有人禀报此事。
“她想杀沈却?”
“是,那箭再重一分偏一寸,沈郎君那条命连玉清真王来了也无用。”
杨知微微露讶色
未料钟希音竟最后转了箭头,对准了沈却。
莫非是想要殷素也设身处地尝尝,痛失所爱之滋味?
杨知微笑出声。
那可真是……愚不可及。
“陛下,这人……要救么?”
“救,为何不救?”
杨知微把玩一柄玉刃,弯唇前望,“老天既执意叫她活着,朕也不做忤天意人。”
“让殷素来见我。”
行至如此境地,她竟还要与杨知微纠缠慎度、周旋权衡。
帐中,燥风阵阵,望着医官为沈却折断箭杆之时,殷素脑中唯浮现此一念。
她有些麻木移眸,松开沈却透着凉意的指。
殷素撑案起身,踱步朝左,缓而慢地敛衽一礼,“多谢……吴王相救。”
杨知微示意她坐,又适时地开口,说些熨帖话,“殷娘子放宽心,他虽未必即醒,但至少性命无虞。”
“你又欠下朕一人情。”她笑着,分茶入盏,“可是比你那半袋银钱,贵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