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2)
“这边!”
紧密不断的马蹄声终于踏入殷素耳内,那点对危险万分敏感的洞察力仍在,她几乎下意识出声。
可杨继只能听到,微乎及微的一句“小心”。
身后狂风骤雨里似有千军万马,将要震碎逃亡人的心肺。
身前滚滚江涛间藏着水石作棺,只待将人吞入腹中。
杨继猝然停步。
风雨放大一切。
箭矢、马蹄、水流、雷鸣。
殷素意识昏沉,只觉被猛得托举起身,须臾耳内刺声嗡鸣,身间寒风涌动。
她在下坠。
溅起的水花,模糊杨继中箭的模样。
寒冷逼人清醒,殷素骤然睁开眼,挣扎着已经不能控制的四肢,却只能徒劳见天光微现,越来越弱。
“哎,雨天黑夜的,咱们何苦下水,挑断了四肢筋脉,料她一个小女娘也没本事能在河里头活出来。”
“幽州城破,卢龙镇将为晋王囊中之物,咱们快些折回报喜,商议后事。”
岸上响动隔着愈发深沉的流水,渐渐微弱。
殷素绝望盯着破碎不成形的虚影,缓缓下沉。
满腔悲恨无处宣泄。
若侥幸活下来通身残废,再不能举剑跨马,倒不如永沉河底。
她接受死亡。
只是此恨无绝期。
乾化十年,父母惨死,幽州城亡,她将以如此惨状,葬入无名河。
第2章 青天高(一)
“殷素。”
她听见了缥缈间的一声唤。
“殷素。”
隔着远山深水,密林大雾。
“殷二娘。”
穿过层层叠叠,一路飞逝。
“殷茹意。”
破散一切,来到身前。
紧皱着的眉头终于一松,像是自深水中被捞出,堪堪睁眼,青灰天光闯入眸中。
殷素望见一双清净的眼,一张夺目的面。亦迟缓看清,那人极快拾掇好的焦急与僵硬。
她怔怔盯着他,恍惚半响。
殷茹意这个名字,世上可动唇开口的亲近之人,早无一存活。
“殷娘子又梦魇了。”榻前人垂眼起身,低语道:“我嘱咐翠柳熬了参汤,连着补药一道递进来。”
殷素没出声。
她方转醒,还未曾适应光亮,只慢慢撇过头,望向窗棂。
户虽闭,却仍旧固执盯着镂棂处,盯着曦光垂照间的淡淡树影。
“咔哒”一声。
窗开了。
奴仆们侍弄着池鱼,嬉笑声不止,转头望见窗内的沈却,忙收起笑问,“郎君,可是女娘子醒了?”
沈却偏头,殷素寡淡苍白的脸正望来。
他声低,朝她们嘱咐,“勿扰女娘清净,都下去罢。”
窗又合上。
一寸寸的光拂过被衾,爬上脸颊,从发间溜走,最终消散。
“真人保佑,女娘子这次梦魇得吓人,如何都叫不醒,咱们快去给夫人传个话,如此也可叫阿郎夫人安心。”
院外声音低微,殷素却睫羽一颤,像是终于从梦魇中回过神。
“沈却。”
窗前人极快绕过来,拿起引枕问:“可是要起身?”
殷素摇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沈却缓放下手中物,朝后迈了半步,又忽而顿住,稍稍侧过脸来叹息,“殷素,莫深想伤怀,先养好身子,该往前看。”
话毕,脚步声卷着厚帘摆动一齐消散。
屋内静下来。
殷素闭上眼,慢慢动了。
规整被衾被挤压成褶皱,所覆女娘正缓慢挣扎着,用手肘起身,靠在床头。
她耸起肩,移出被衾内的手臂。
那双落不进光的眼眸睁开了,低望着厚衾上的手。
一双长在她身,却无力控制的手。
“数月,还是数年呢。”
她低喃。
“吱呀”一声。
门又开了。
“女娘。”翠柳端着药盏,眨着一双湿润的眸子踱步。
她麻溜搁下手中物,吹凉了药的木勺已递于殷素唇边。
“女娘可算是醒过来了,快些把汤药服下。”
翠柳低着颈,眼中泪水框不住,啪嗒啪嗒落个不止。
殷素动了动唇,想抬手为她拭干泪,牵动时却只能狼狈垂头。
她忍住颤,认命似地躺靠在那儿,“翠柳,别哭。”
翠柳慌忙拂干净泪珠,搅动药盏,“女娘是梦见何事,婢叫了一个时辰都未见娘子转醒,魂也快吓飞了去。”
“我梦见——”
“梦见自己快要死了。”
引枕微微凹陷,她低头轻抿翠柳递来的汤药,难得牵起了些笑。
“恨怨喜惧,分不清全无意识时究竟还剩何。如今想来,倒觉得,是种解脱。”
一字一句缥缈似慢云,眼底浮起的,不是对生的渴望,而是对死的释怀。
翠柳见此熟悉神情,脸色倏尔一白,指节用力时偏叫药盏不甚滑落,乍碎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