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40)
沈却见她双目奕奕,想来定是难遇的铺面,他便也应下,吩咐身后仆僮守着孙娘子。
一行人欢欢喜喜,唯殷素倚在素舆间出神。
她还念着方才阁台里的吴王,杨知微。
“嗳,郎君前处便有卖爆竹的。”
一句话扯线似的拉回神,她作势取下腰间钱袋,只是缠绕太紧,殷素轻抖着指节,半晌竟是越解越密。
沈却见状将自个儿腰间钱囊递去,又吩咐:“云裁随着翠柳一道去罢,小伍也跟着搭把手。”
话罢他半倾身子,朝垂头女娘出声,“我来罢。”
指节搭至殷素腰间钱囊,却不经意与她相碰,竟触上满指霜寒。
沈却一顿,挪目轻巧几番转绕,已将其理顺,随即拿出些铜币,吩咐余下仆僮,“买些别样有趣的果子吃食回来,我与沈二娘在前处茶肆里呆着,避一避风雪。”
须臾,殷素腰间钱囊被拾掇好,干干净净系回。
她忙伸手拦住,“沈郎君收下罢,我拿着无甚用处。”
“除了些许碎文,里头搁着的,是阿娘赠你的压胜钱。”
沈却直起身推舆,又言:“此物为阿娘心意,我轻易代不得。”
殷素愣愣打开,内里躺着圆形方孔的钱币,仔细一瞧,其上画着八卦,刻着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她不由失笑,“我早已非孩提,夫人还拿我作十三年前的小女娘而视。
可笑后又觉酸涩。
如亲子一般待己,世人除了阿耶阿娘与沈家父母,再无旁人。
现下她可慢慢扶立,再修养几月,或许便可脱了素舆,骑马举剑。
殷素做不了一辈子的沈意,那时她与沈宅终有一别。
如此恩深意重,她要如何定下心,舍他们北上而行。
“沈宅之恩,我难偿……”
“何须言此?”
“若说恩,如今算作是我沈家在偿还。”沈却撑着伞,声温字清,“殷素,勿要多思,也勿要累心。”
素舆碾过密雪,至茶肆内其上已化作一滩冷水,印着一道轮痕与脚印。
“来两盏热茶。”沈却撩袍端坐,落话间氅衣已解下披至她身。
“不必。”殷素抬手按住灰白氅绒,“沈郎君穿着罢。”
沈却越过她指腕力,不容分说替其披上,“肆中生火,我不觉寒,走时我再穿上。”
他倾身,于殷素脖颈间系带,轻易提起前景,“方才街头,望见徐仆射,二娘在想何?”
指腹触及内里暖而热的氅绒,鼻息间萦着极淡的艾草香。
殷素微微撇头,为沈却的细致惊了一瞬,半响才出声:“我瞧见位旧相识。”
“旧相识?”
“吴王杨知微,徐仆射身边那位女娘便是。”
沈却颇有些怔然。
他缓回身搁指,转而又去触案前将上的热茶。
“噫!女娘不知晓吴王与仆射来此之深意?”
沈却殷素三言两语,恰为邻座所闻。只见那郎君转身,声调高昂,道:“徐雷父子要逼着吴王称帝呢,先主既殁,便要迫于女子。”
话未毕,此人越发激愤,竟拍案起身,“尔等真以为吴王与左仆射此来,仅为上元团圆贺岁?旧局久已,又逢大梁乱成一锅粥,如今时机,徐雷与徐文宣焉肯错过了?”
一句如热汤滚肚的话,惹得全茶肆的郎君娘子皆驻足移目。
殷素抓住些个字眼,不由问:“大梁如何?”
那人哼哼一声,“听说某镇副使反了,连带好些拱卫大梁之使君亦举兵相随,如今朱奇的脑袋,早被割下来沦为蹴鞠把玩呢。”
“朱奇……”
殷素骤然攥紧膝间衣裙,瞳仁直直相望,神色似畚中将三沸的茶水,将临点而溢时,忽而面上快慰。
她自喉咙里滚出几声低笑,“好啊,大快人心得好。”
“后又闻一陈姓副使,引那自立为‘唐’的晋兵入州,如今开封府厮杀正炽,估摸不过几月,杨吴之邻,便是‘大唐’矣!”
“陈姓?”殷素但恐听错,“陈平易?”
郎君抚掌,“对也对也,正是此人!”
她移回目,惊愕之余,又生出几分了然。如阿耶曾经所言,陈伯做不得忠臣义士,也划不去地道小人。
她痛快大梁将灭,却又痛恨晋之疆域将长。
藏盖灰氅上的掌心攥得有些生疼,可心中堆叠起的恨愈深,只能将朱奇泄恨而死的怨,悉数加之如今“大唐”。
又见那郎君续道:“话说回来,吴王与左仆射入上元,刀尖上行走者,实乃那女主杨知微也。莫看徐文宣一副儒雅大义之态,实则手段凌厉,与那徐雷同流,一道欺凌弱质女流呢!”
“混账书生,空口大话辱没徐仆射!”不知谁人愤而驳斥,搁碗声哐当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