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55)
“见与不见,又有何区别。”殷素坐在那儿,眸色不明,“你想说什么,身不由己?望我助你脱离苦海?”
明火下那张脸笑意顿住,偏眸盯住铜镜框内独坐女娘。
“殷素,我以为,我们会是一路人。”
“同样有着父母尽心尽力的宠护,却同样被世事玩弄股掌间,跌得不成人形。不该抱薪攫暖,烧了这该死世道?”
“杨知微,你我并不同路。”
殷素再一次凝望她,冷凉而急促的声色里透着苍陌,像幽州那片被骤雨卷席过的枯草原野。
“前二十载我尚不知天高地厚,不晓什么为过眼瞬息,只以为幽州乃风水宝地,撑得住我一身纵力,连马匹都要选最烈的那只来驯。那时你若想将杨吴搅个天翻地覆,我倒有几分傲气思量,愿不愿助你布阵排兵。可如今我为残躯,失去曾拥有过的一切,便是如今这条命也只能依附旁人存续。”
“杨知微,我生不出雄心壮志,半分也掘不出,只想安度余生。”
殷素胸腔起伏,望着铜镜内女娘眉宇间浅含的笑意散了,那根如何放置都不满的金钗被她抽出,不轻不重搁案,又用力扣住。
单阁间分明无炉,却好似万火烧里,逼得人喘不出气。
杨知微转过头问:“你不恨、不怨么?”
她一身素发浅容,如一柄低敛但锋利的剑,硬一字一句剜着殷素的心口,“父母尽亡,幽州城灭,故乡如此你半分不恨么?”
“不想知晓是谁令下,不想知晓大梁的打算,更不想替你亡父母亲捧黄土安葬?上元离幽州千里路,可你的父亲母亲,还无人替他们殓尸。荒骨几载任凭雨打风吹,倒快养活幽州城新生寸草,晋地新舍高耸,那时你却要数着屋脊辨你父母埋骨之地。而你如今告诉我,想躲入上元沈宅里,安度余生,是想待黄泉路上再尽一尽孝么?”
“殷素,这是我听过最大的笑话,你竟还能,活得下去?”
她轻易便可陷入杨知微语言交织的恶网间。
二言两语,只需二言两句。
唇抖,身颤,心搅闷,连眼睫都扑朔如疾风下的鸦羽。
要张唇深极喘息,要忍着布满身间的痛楚拉扯,去攥紧一旁的舆扶,像深河里细小又孤绝用力的浮木。
杨知微便是此刻缓而慢地走向她,继而弯身俯目,轻安抚起她被搅得不能安宁的双手。
音色轻若春风,却想渡她一身寒气。
“你助我,我替你灭晋。”
一句万分可笑的话,却痛拉回殷素可悲的心。
她眼眸间的混沌被狠狠压下,一丝一丝转落回笑意。
痛苦、又寡刻的笑——
“你纵有天大本事,仍旧困在扬州,连来上元都身不由己,纵与我相见,也只敢隐字别约。杨知微,你说得不错,我们是一样的可怜人。乱世可怜人太多,不是历过万般痛楚事,方成狠绝至极的人,有人一蹶不振,逃避一切,我殷素,便是如此。”
“一个失了四肢的亡命魂,你要借我这残躯,助你过哪座关?”
“徐文宣的监视?还是杨吴的掌权关?”
殷素喘息不停,她本为绝杨知微难灭的心思,却在二言两语间自陷入塌上的时岁,那样绝望无助,心死欲焚。
“杨知微,
她抬手,,几乎咬着唇齿,“至于、父母遗骨,我自会亲北上立碑,不叫他们泉下无路。”
拢在手背的温度好似凉了一息,竟能叫冷风淌过。
仁,一刻也不动了。
,即将吞下整个大梁,你若想跨淮水北上,该如何筹谋到晋之过所文书,他不似我杨吴,多收容且不问过所,自投罗网?”
杨知微扬起身嗤笑,“那便当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殷素怔忪一息。
她太过较劲这幅身子,却叫她忘了尽好后,该如何过淮水北上?
如今藩国多立,其下管制随意又寡刻。
告身乃乱世有官职者唯一可安身立命畅通无阻之物。
她尚有阿耶为她向梁帝讨得的一封虞候告身,可面仇国,她宁死也不愿现其。
杨知微似晓她心中糟乱,垂下眼轻道:“但殷素,你若愿同我而立,我可助你北上畅通无阻,接殓回令尊令堂遗骨。还有你阿弟李予,我亦可接着再寻。”
“我并不贪多,殷素。”
颀长又单薄的暗影笼罩殷素全身,她听见那样一句不可置信的话入耳——
“我只要,你助我称帝。”
殷素脑中空雾一瞬,骇然于她的野心,但随即那双眉拢凝。
她记得,徐雷一直暗逼已故吴王称帝,而如今杨知微合该是接替起其父先前处境,再者那日书生看似一句公道愤慨话,恰也点明杨知微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