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66)
“偏你会惯着她,若叫遇之磕着碰着如何是好?”
正扭头嗔道着,她视线缓落,望向殷尧怀中的茹意,那对圆眸黑漆漆,一眼不错地注视椅上静坐的小郎君。
水葡萄似的瞳仁里,分明亮着光。
于是夜里,只见着殷茹意拉着殷尧过来,叉着腰大声宣告——
“我喜欢午时见着那个阿兄,我要他做夫婿!”
甫一声落,唬得殷尧茶盏抖了抖,直道:“小娃娃牙都没长齐,在哪里学的新词?”
颜凝华只当她小,什么也不懂,偏还打趣问:“茹意喜欢他什么呀?”
“漂亮。”
殷尧拉下脸,“见着漂亮物什就要占为已有,怎么如此霸道,再浑说,阿耶可不让遇之陪你玩。”
殷茹意闻罢,小脸一皱,拽着阿耶撒泼打滚,“不要,我就要他!我就要他陪着我——”
这番惊天骇地的话,也不知怎的传到了沈氏夫妇耳中,两人笑着打趣,言:“茹意既瞧遇之顺眼,咱们两家不若定下娃娃亲,我是极喜欢茹意的性子,就不晓得他入不入殷兄的眼。”
“娃娃话怎能当真,听个趣儿便得,茹意是个霸道性子,若真明里告诉定下来,她指不定折腾得遇之生厌呢!”
玩笑话道毕,贴心窝的正经话也滚刀似得吐出,“姻缘天定,他们若是长大了,还能相互念着记挂着,生了情谊,咱们便将娃娃亲认下,不然反结了怨侣。”
诚如颜凝华所料,沈氏夫妇住在了斜对巷,殷茹意拽着沈却东奔西闯,时不时衣袍染灰,身上带伤。
不过,她未敢叫阿耶阿娘晓得。
那是个夏日,殷茹意生拉着沈却出了开封府城门外,入目是卖炊饼的阿婆,过了横桥穿梭于一众木屋瓦肆,便是一望无际的黄草垂地,未修成的古渠蜿蜿蜒蜒,赤身赤足的工奴满坑,几座耸立哨塔,再远处矮房林木绕山,密密拥着汴州城。
她是。
那匹着,他们说好在城外粗树下汇合。
殷茹意眼里闪着光,骑沈却伸手。
“遇之阿兄,的!”
沈却立在树荫下,摇头拒绝。
任丘乐呵呵牵着马绳,又道:“二娘莫折腾小郎君,饭都吃不尽三碗,倒还学会载人了?”
殷茹意闷闷不乐,自扬了马鞭朝着黄草林木奔走,那团红影与棕黑几乎快融为一点,在沈却眨眼之际,又慢悠悠调转奔赴回来。
春光照映飘飞的红绸,马上小女娘再次朝他伸手挑眉,“如何?遇之阿兄我未骗你罢!”
沈却微微仰目,拗不过她,偏自心也蠢蠢欲动,想感知微风。
任丘掀开遮阳的草笠,朝着快没影儿的殷素高呼,“小祖宗可稳着点儿!”
“放心罢——”
殷茹意扬鞭,瞧望沈却攥住鞍头的指节愈紧,她便愈得意。
肆意享受风声撕裂过耳。
直到回程出了差池。
躲在粗树下避阳的任丘是被一阵远长嘶鸣声所惊动的,他扬了草笠蹦起来,瞬然变了脸色。
黄草地间,人仰马翻,那小祖宗正红着脸扶沈小郎君起身。
“怎么了?可伤着没?”任丘急得冒汗,忙蹲下身察看,“疼不疼?”
沈却垂着眼点头,殷茹意愧疚得直不起身。
“我这一眨眼得功夫,怎么就出了事,二娘你叫我如何同使君夫人交代唉!”
殷茹意脸颊蹭花,好在未渗血,手里不知晓死死捏着何物,瞧着像一块碎玉。可这沈小郎君是臂膀上破皮见血,衣衫也叫树枝挂烂。
偏他默默坐着,一语不发,任谁瞧见这张白玉蒙灰似的脸都心疼。
“好在没伤着面上。”任丘捂着眼摇头,“二娘啊,今儿个回去,不光你,任叔也有一顿好果子吃了。”
“你守着遇之,我去城里买些药回来,处理妥帖咱们再去认罪。”
任丘身影将无,殷茹意便红了眼眸。
沈却不语,她更是无措。
未几,她便忍不住扯着沈却破了口的衣衫大哭,又不知从何处摸出针线,一面倔强抹泪,一面道:“阿兄莫告诉我阿耶阿娘……我、我替你上药,替你补衣,好不好……”
她张开手心,吐词亦抽抽噎噎,“还有这块玉……我让阿耶、照着样式新打一个,回去我先背荆条给、给沈伯认罪……”
小女娘哭成花脸,破口补得七零八落,沈却望着她,抚了抚灰叹气,只好无奈接过针线。
“我不告诉阿耶阿娘,也不要这玉。”
他说得平平静静,却叫身旁的小女娘哭得越发声高。
阳色已破云而出,粗树枝叶摇晃,碎光钻影洒落,低矮石墩上坐着的小郎君无声缝补破洞,小女娘抽泣着涂抹伤药。
夏日到冬日,两载时岁随流云一卷,几乎是眨眼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