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谋金台(374)
屋内传来一声咳嗽,干涩又断续,是老太太从清晨便断断续续咳出来的。他听得出来,那是冷风与夜气久积于肺中,湿寒下沉所致。
隔着一层木门,那咳声仿佛也近在耳边。
秦斯礼的眼神黯了些。
这么大一个世界,翻山越岭,四海九州,他此刻却只守着一竿、一湖、一咳。广阔山水,终究也不过围着一座院子转。他低头,轻轻收了收鱼线,又松了手。
风过湖面,远山如黛,鸥鸟翅影一晃而没,整个天地都静止了,只剩那个偶尔响几声的咳嗽,像一只老旧的机关,费力却固执地运转着。
“你怎么又不理人说话了?”
谢照晚站在屋门口,披了件薄斗篷,眉眼间藏着疲惫,朝他唤了一声。
秦斯礼没动,只是将鱼竿提了回来,把湿漉漉的线绕上去,现在他喜欢以极其慢的速度处理琐碎的小事,从中得到一些别致的、微妙的安慰。
“进屋歇歇吧,你都坐了快一个时辰了。”谢照晚走近,看着他满身露水未干的衣角,又看见他那副木着神色的模样,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徐家那丫头……回来了?”她问。
秦斯礼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表情。
“你还为了她去了一趟岭南?”谢照晚仔细打量着秦斯礼,缓缓开口问道:“人是你亲自带回来的?”
他这次连头都没抬,手指继续摆弄着那鱼线,像没听见似的。
谢照晚嗤笑一声,声音却不带责备,只是自嘲:“我就说……她回来了,才看到你脸上有点人气儿,你就这么在意她?她就真的这么重要?”
这一问终于让秦斯礼停了手。他侧过头,沉默地看她,眼里没有怒,也没有痛,只是一种深深的疲倦。
“你想做什么?”谢照晚低声问。
秦斯礼望着她,忽然讥讽地一笑,那笑意冷清又无奈:“我想做什么?我现在又能做什么?”
谢照晚一怔。
“是我的错吗?”她轻声问,眼里不自觉闪出一丝颤意,“是我阻拦了你们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站起身,拎起鱼竿,朝屋里走了几步,又停下。
“走到这一步了,这局面不能归咎于任何一个人。”他声音低沉,“不怪你。”
他像是不愿再多留,话一落便要跨门而出。
“秦斯礼。”她在他身后唤他。
他手扶着门框,顿了一下。
“人啊,总要真心手里握着点什么才不空。我也一把年纪了,哪一日说没就没了。”谢照晚反问,“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就不怕吗?
风灌进门缝,吹起门帘边角。秦斯礼没转身,手紧紧攥着那木框,连指节都泛白。他像是努力地克制着某种情绪,一下、两下,深深地呼了两口气。
然后,他松开了手。
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帘在他身后晃了一晃,风声吹过,像是远山之上也起了雾。
谢照晚站在原地良久,看着那扇开着的门,像是还能听见他一步步远去的脚步声。屋里嬷嬷正在煮药,她又咳了几声,沉默地走进去。
嬷嬷靠在墙边睡着了,药在砂罐里咕嘟咕嘟冒泡。
火光跳动,照着她脸上些许苍白。水烧开了,她低头,不言不语,把药慢慢盛出来。
湖边那根鱼竿还在风中摇着,线头无鱼,空空荡荡。
人不在乎,湖水不在乎,风不在乎,鸟儿也不在乎。
世间任何事物都不在乎。
日光如洗。
街道两旁银杏的枝桠投下斑驳剪影,街巷深处的影子像被谁剪裁过,褶褶叠叠地铺在青石板上。
一辆黑色马车由北向南,缓缓驶入城门。
车轮碾过砖道,发出低哑的声响。
马车内,昏暗的帘帐挡住了大半光线。秦斯礼倚坐在右侧,背靠车壁,目光平直,唇角下沉,神色冷漠,眉眼间是一种久经压抑后的麻木。
车窗上垂着珠帘,晨光透过帘缝,一点一点洒在他面颊上,勾出几缕微光,如水墨轻泼。马车一颠一簸,珠帘的光斑也随之晃动,像是有人在他脸上慢慢抹去沉重,让整张脸由暗沉渐渐泛起温度。
可这温度是他的保护色,遮住他真实的模样。
秦斯礼缓缓抬眼,朝车窗外望了望,阳,照进来。
他将手从袖中抽出,轻轻掀开了珠帘,一入,正落在他脸颊上,把许多。
“到了。”
一道声音从外传到耳边,马前。
李府门前,朱漆大门紧闭,门,檐下两头石狮子蹲伏,一左一右,神态肃然。
秦斯礼下车,整了整衣襟,举步朝门前走去。
门口早有一名小厮迎上来,打量了他一眼,略带警惕地开口:“这位客人,请帖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