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烟(33)+番外
她发呆,木然,抬头看被方形窗户框住的漆黑的天。
最后一次日记写于三月份生理期的第二个夜晚,当时周烟借给她的黑红格子衬衫用清水洗净,挂在阳台晾晒,风吹过来的时候衣服飘飘荡荡。她的手还是湿的,心却扬起一阵莫名的感动,想要倾诉,日记本里洁白的扉页被手上带有的水渍浸湿,跟她的心一样,一塌糊涂地软下去。
“三月二日春,半夜月经而至,在床上疼醒,吃止痛片也无济于事。家中备有的卫生巾已无存货,翻箱倒柜只搜出一包过期的护垫来,勉强用上。小腹绞痛,穿睡衣睡裤到便利店内买卫生巾,受身体影响情绪低落,胡思乱想,难掩神伤。”
“卫生巾共计三十五块二,一包夜用两包日用,和一小包距离过期遥遥无止的护垫。戴鸭舌帽的收银员问我要不要塑料袋,大的两毛小的一毛,她在说话的时候下意识抬脸,然后我认出她来——那个因为白日家访而闹得很不愉快的家长。”
“也算是因缘际会,我识得她的落魄,她看穿我的狼狈,彼此手里拽着彼此不能见光的那些琐碎,拉拉扯扯算不清楚。可她到底也是见到过我另一面的人,像撩起衣服一眼发现藏在暗地里的疤,我开始没什么好装好掩藏的,她忽然又叫住我,把椅子背上的衬衫借我,说裤子脏了,拿衣服挡一下。”
“区区两面之缘,她已见证过我所有的不体面,万幸没触碰到内核中的秘密。摒弃矜持,我在她面前感受到难得松懈的舒服;但她又不完全懂我,秘密不用担心被暴露,我没必要神经质地竖起浑身硬刺。如果可以,我好希望跟这让人舒服的女生交朋友。”
时间过去了很久,春已枯夏正开,三月二日那一页写下的故事因被水渍打湿而笔墨晕染,纸页干后硬邦邦,叙述间的起承转合蒙上一层淡墨色的雾,跟做梦一样的颜色朦胧。
瓷骨白的烟灰缸里盛满密密麻麻的烟头,陈觅提起笔,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姿态面对今天发生的事。
当时周烟的眼神像一块烙在她身上的伤,钝痛感实体化,喉咙滞涩,如堵了一团棉花,连张嘴叫嚷都不知该拿什么音节作为声音发泄的渠道。
她连一根烟的时间都没呆够,仓皇狼狈地从椅子上扶住墙离开。
蒋童跟在陈觅的后面,两人保持两三米的距离,她安静得像她的影子,默默无闻,眼里蓄满了泪。
“你走。”陈觅只说这句话。
蒋童小心翼翼靠近她,一双冷白漂亮的手像来自恐怖片中扼住人喉咙的女鬼,她搭上陈觅的背,泪眼朦胧地道歉:“对不起。”
陈觅扯开她,两人站在街道中央,周围人来人往,她盯住蒋童梨花带雨的一张脸,徒然间蹭起一股恨意来,自己千叮万嘱求她一定要保守的秘密,她却在周烟面前轻飘飘地一句揭过。
现如今装可怜卖无辜,一口一个为了我们的关系,陈觅只觉得一阵恶心胆寒。
蒋童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现下也顾不得委屈流泪,上前拽住陈觅的手,却被她重重地一把甩开。
“滚远点,死同性恋,别继续缠着我!”
周围行人顿住脚步,目光像胶一样黏在蒋童和陈觅的身上。
蒋童一楞,没回过神来理解陈觅的意思,“你在说什么?”
她笑得恶毒,“你不是吗?”
那一刻的陈觅的确是坏得真切,她要蒋童亲自体会一把被当众揭穿隐秘的难堪,她要人人群起而攻之。
既然觉得抱歉,那干脆用行为赎罪好了。
口头一句对不起,最廉价了。
曾经有份调查表明,全国十四亿人口中至少有五亿人群低收入不上网,他们大多为老年阶层,别说是否支持同性恋,在他们的思维里面甚至没有这个概念。
现实不似网络能分门别类,自己给自己找标签贴上,再寻求同一个小圈子共生。
陈觅站在人群里面,这个点出来的大多不是白领和学生,有家庭主妇,还有老弱妇人……她们熙熙攘攘站在一处,为热闹停驻,对陈觅和蒋童指指点点,但所有的异样目光只针对蒋童。
“同性恋是什么?”
“就是女人喜欢女人,男人喜欢男人。”
“那不是神经病吗?”
“对呀,以前在我们那个年代是犯了流氓罪,要坐牢的。”
傍晚将灭的阳光只剩最后一口气挣扎,街道两旁的路灯依次亮起,商店的彩色灯条早早开始较劲。
陈觅看见蒋童脸上的血色迅速枯萎,周围人更多难听的话落雨一样扎过来。她是想求个痛快,但现在并未得到解脱。
烟灰跌落,散在一字未动的笔记本上,陈觅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对着灯火和窗户发了好久的呆。
“我没想过逃离。”
这句话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但她的确没想过逃离,在蒋童因为周围人的闲言碎语而无能为力的时候,陈觅的确想要带她离开。
她是厌恶蒋童的行径,但也对她千夫所指的际遇可怜。
愧疚没有,一场因果掰来算去,早已分不清究竟是她欠她,还是她欠她。
然而在不远的地方,陈觅看见从书店出来的许牵招,当时心虚,只记得转身拨开人群拼命跑。
跑到崴脚跌坐在地上,她还是想要尝试重新爬起。
“你没事吧?”
视线上方蹲下一人,陈觅抬眼,发现是许牵招。
他今天穿了件偏休闲的上衣短T,浅色系的牛仔裤,整个人干干净净,手里还拿着几本书,许牵招指了指前面,问道:“刚从书店出来就看到你火急火燎往前跑,怎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