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云天(103)【CP完结】
这几天断续飘着的雨到夜间就转大一些,哗啦哗啦地下,一阵风过来一片冷雨浇透,初五醒了醒神,想想仲崇堂又大睡三天,还得再喂他点吃食,别饿坏了。低头进船舱,初六扑出来张手抱到他腰上,一边闷声叫道:“猪锅锅!”
一条胳膊尽力向后伸直,指给他看。
初五一怔抬头,却见仲崇堂坐直身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清楚明白地喊道:“初五。”
初五纵身扑过去紧紧抱住,初六也凑上来一起抱住,两个都呜哩哇啦地乱喊,仲崇堂一时听得乱七八糟,只是一手抬起不住地拍拍他们。初五许久才平复下来,匆匆跟他说了这几日的事,急着问道:“崇堂先生!你好了吗?”
仲崇堂并不答他,只是叫初五对面坐正,自己一手揽着初六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初五有些疑惑,问道:“崇堂先生?”
“哦,”仲崇堂从初六脑袋上抬起头,微微一笑,道:“初五,到该走的时候了。”
初五急着要问话,仲崇堂经年没用的一只瘫手竟而抬起来,示意他噤声。另一手仍是落在初六脑袋上,轻轻滑落,搭在他脖颈后头。
“这孩子身世不同一般,我把他带出殷鉴山庄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要是将来他惹出什么事情,都是我的罪责,我一定亲手除了他。他这几年没过什么好时光,却也都是捡来的时光。我再也看不住他了,得全数交给你了。你肯定是要带着他走的,可是,初五,你能不能也担起他一生罪责?要是你不能,我现在就杀了他,免得你将来为难。”仲崇堂道。
“崇堂先生!”初五一惊叫道。
初六半懂不懂地听着,只看初五神情紧张,抬头想挣开仲崇堂去找初五。仲崇堂手下加力,紧紧攥住他后颈,初六疼得连声叫起来。
“我死之后,你们度日必定更加艰难,留在定波湖不是长久之计,恪靖侯不用再拿我威胁仲家,也未必再容三尸门后人。离开定波湖更是处处凶险,你要是护不住初六,一道死了是你心甘情愿。可是他要是被三尸门人抓回去,将来做出什么行差踏错伤人害命的事情,你能不能亲手杀他?”仲崇堂声色更厉,不依不饶地追问。
“崇堂先生……”初五哭得脸都扭着却没掉泪,强忍下来,到这一刻不容他再示弱,一定得答。初六还在仲崇堂手底下扭着,硬生生吓哭了,来回看着他们两个。
“初五,你答应吗?”仲崇堂又问了一句。
“我答应你!要是初六将来有什么行差踏错,我亲手杀他!”初五高声喊道。
“好,那我就放心了。”仲崇堂朝他招了招手,初五挪到跟前,一手抱住初六一手紧紧揽住仲崇堂。初六呜呜地哭了好一阵,窝在他们怀里静下来。仲崇堂抬手拍着他两个,手势越来越轻缓,终于没有。
从三年前上了这艘小船,飘摇至今,最后仍是三人依偎在一处。
初五大睁着眼睛,一滴泪也没有,许久许久,初六摇了摇他手臂,说手麻了。初五这才起身,扶着仲崇堂躺平,叫初六搭手一道把尸身密密实实裹起来,把油布四角用钉子钉在船板上,又拿了几块木板把船舱两头都钉住封死。
放初六在船尾,他自己冒着大雨爬去船头,点了一枚炮仗,一星亮在漫天大雨中晃了晃。
岸上的贺均梅多半看见了,不一时有一艘形状相似的渔船靠拢到船尾,初五解缆起锚,渔船缓缓离开码头。后面那一艘渔船填进原位,驾船的舒卷泊好那一艘船,跳过来这一艘船帮手掌舵,初五扬帆。
渔船缓缓离岸,驶向湖中,回头时候隐约看见沿岸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人,雨大,也看不清哪个是哪个,都来送仲崇堂一程。
船过开山峡,两侧山岩壁立,半山站着李合意同贺均梅,静悄悄目送。船入渭水,又在大风大雨之中来到江面上,远远一艘大船接着,王凤玉站在船首相候。
舒卷抱着初六上了船,再回来渔船接初五,初五摇摇头,道:“沉船吧。”
仲崇堂早早交代过,也葬不回祖坟,不如就葬在这江湖之中。两人跳下水去,一道凿沉了渔船,眼看着江水汩汩涌上,这一艘渔船渐渐沉下,渐渐没顶。到底没能把渔家娘子的船还回去。
舒卷拉着初五要他游远些,别被激流带进去。
初五忽地一跃扎进水中,仿佛有意追随沉船而去。初六扒在一旁大船船舷上,看见他入水不出,大声哭喊起来:“初五哥哥!初五哥哥!初五哥哥——”
倒是头一回把这四个字喊得清清楚楚,喊得雨中水中一遍遍回响。
舒卷屡次扎进水中翻找不到初五,王凤玉急着叫船夫下水一同寻找,初六喊得喉咙都哑了,扒着船也想跳下来,让王凤玉一手按住。大船跟前的水面忽然翻起一道浪花,初五探头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随波浮沉,仰头看着初六。
第八十三章
初五领着初六在下游北岸下船,一道走了。
王凤玉要留他们,初五不想给他家中惹麻烦,坚持要走,王凤玉本就有些心灰意冷,也没再强留。从此兄弟两个江湖流落,走遍了大江南北。虽然自在,却过得更艰难了,虽然艰难,却过得十分自在。
有时也讨饭,大多时候初五能寻个帮工的活计,会烧饭会木活会做炮仗会许许多多杂事,手脚灵便又殷勤,总能喂饱两个人。只是怕人追杀,每一处都不能久留,新到一处又要重新找事做,实在过不下去的日子,把刀鞘上宝石抠下来逐一典当了。
后来初五还学会赌钱,这个来钱容易,凭着眼尖手快赚了一阵,跟人打了几回架,让初六闹得赌不下去了。
初六越长大越不听话不说,还爱管着他,动不动就看他不顺眼,臭着个小脸给他看,十分烦人。早知道他长大远没有小时候那么乖巧可人,不如当初就扔了。他还不许初五提仲崇堂,最早初五也难过得根本不想提,到后来不经意就说到崇堂先生如何如何。
初六臭着脸看了他几次,终于问道:“崇堂先生为什么要让你杀我?他也觉得我是坏种吗?你要杀我吗?”
初五一愣,没想到他那时候哭得一塌糊涂倒还记得清楚明白,就有些语塞。
初六泫然欲泣地看着他,仿佛他当真要动手杀他一样。
“不会不会,只要你好好跟着我,不干坏事,不当坏人,就一点事也没有。崇堂先生是怕你学坏,不是想要杀你,也不是想要我杀你……”初五来回解释。
“不明白。”初六道。
“你还小,所以不明白,”初五苦笑了笑,道:“我对你好,是因为我那时候也还小,我什么都不懂。崇堂先生救我们,对我们好是不一样的,他什么都懂,他知道自己会遇到那些事,他还是救我们。”
“不明白!”初六有些急了,问道:“你要是懂了,你就不对我好了吗!”
“你个傻脑瓜,怎么听的?”初五抬手敲他头,道:“崇堂先生是要我清楚明白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担负起来。”
“那还是要杀我。”初六道。
“不是,崇堂先生……”初五再跟他说也说不清,初六听到后来混不讲理地抱着脑袋喊:“啊啊啊初五哥哥要杀我!要杀我!”
喊着喊着又委屈地哭个不停。
初五揍了他一顿,再往后渐渐就少提仲崇堂了。
只是每年深秋时候都带着初六回到渭水一带,不论南岸北岸,不论上游下游,随处捡个地方搓土插香,向着水中拜祭一回。就算他不提,初六自然也知道他拜祭的是谁,臭着脸跟他一道磕头。
拜了几回,一年比一年离开山峡更近,来去加意小心也一直没出什么差错。这一年就在开山峡跟前沉船那一段江流沿岸拜祭,过后想顺道去牟渐春的墓前拜拜,带着初六搭船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