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三(97)
他现在没有把那个和自己交手的男孩当作一个人,他把他看作机器,木头,打成一堆破碎的零件就好了。
不过——机器木头的战斗力倒有点出乎他的想象,看上去那么柔和,没想到倒很能抗打。挨了那么多下也没哼一声,防守攻击,心态竟然没乱,倒真像机器木头。
会议室之外,酒店整个最高层被京方人员据守,他们焊死了会议室大门和通往最高层的四架电梯,堵住了所有的楼梯入口,增援而来的四家部下在不断地向上冲,楼道变成了战场,倒下的淌血人体被同伴不断拖下去,新的成员迅速填补缺口,楼道上的鲜红液体一级一级地往下流,像山涧。天台上空,十五驾直升飞机密密麻麻,像鸟阵。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不让任何人靠近,亦不让任何人离开。在这个时间点,市派出所已经接到了市民的报警电话,说从松鹤酒店听到了枪声,但是派出所在前一晚就接到了公安局的命令,无论接到任何电话,绝不出警。负责报警热线的女警员小王刚应付完来电,热心市民张先生又打来电话,笑呵呵地说不好意思啊,是我误会了,人家是在租场子拍电影呢,刚看到新闻,对不住了啊。
通往松鹤酒店的城市路面上,一眼望不头的车队在疾驶,竖着的一字排开的两条车龙都是昂贵的超级跑车,车头是爱心型的红色玫瑰,领头的却是一辆平平无奇的白色雪佛兰。
“谁家结婚啊,这么大排场!”围观的市民们交头接耳。
骑着自行车等绿灯的安暖,不无羡慕地看着这一切,要是以后也有这么一个人,以全城皆知的婚礼排场来娶自己,该多么幸福呐。
那个时候,十四岁的小女孩安暖,还不知道,婚车里坐着的并不是温柔的美娇娘,而是冷漠的女刀客。
机场高速上,发生了一起连环追尾,交警们拉起警戒线。事故中的一辆银色保时捷,冒着浓浓的黑烟,在前后两辆车的挤压之间,变成了一堆废铁。
而瑟瑟冬林覆盖的半山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兰博基尼不顾一切地疾驰,却终究是来不及了。
后来,叶微尘回忆起长汀二十二年的末尾,总有种挨了一闷棍的感觉。疼,却不见血。在那一年十二月的终章,他的父亲和新娘死于一场大火。家族的部下们都说,就是从那一刻起,少主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在后来的对京反击中表现出骇人的狠辣。部下们在深夜的酒吧里给少主想了个文艺的代称——复仇的蝰蛇。京方吞掉了蝰蛇的父亲和女孩,蝰蛇不介意撕裂自己张开血盆大口吞没整个天地。
而在希腊戏剧落幕之时,当一路嗜杀喋血的蝰蛇从家族的老顾问那里知道当年火灾真相时,以仇恨为保护色的坚硬鳞片纷纷从他身上剥落,原本柔软的血肉暴露在空气中,他艰难地问,“为什么?”
“他说在这条路上,你还缺了最重要的一味药引——恨。”
于是为了治好你的病,有些人甚至不介意以自己入药。
“到了。”岛本滕人在车库停下车,说。
伊以的头离开车窗,坐直身体后沉默地解开安全带。她的脸色很不好,像是大病一场。岛本滕人下车,替她打开了车门。
伊以坐着没动,眼睛失去了眼神,像个木偶。
“下来。”岛本滕人说。
伊以听话下车,岛本滕人按了电梯,拽着她走进去,电梯到达后又拽着她走出来,直送到王朝歌家别墅的门口,才放开,“进去。”
伊以朝里走,上了台阶后在门口停住,抬手敲门,三下,门开了。岛本滕人看着她进门,才转身离开。
开门的是林瑾晨,看见伊以进来他嘴唇动了动但是什么都没说。艾妮塞从厨房出来,很开心地说,“回来了?”伊以一反常态地没有理她,一个人往楼上走。身上好像还残留着归途上的寒气。
伊以回到和屋,脱了鞋子走进去,在榻榻米上坐下,没开灯。书包委顿在一旁。
不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来人体贴地没有开灯,站在她身后,问,“怎么了?”
上次他们见面还是国庆假她回家来,本来差不多三个月的未见可以有更好的开场白的。
伊以忽然站起来,捂着嘴冲出了门,拧开洗手间的门跪在马桶边剧烈地呕吐起来,林瑾晨跟进来,帮她把头发撩起来,免得沾到。
吐完了林瑾晨拿过毛巾递给她,让她擦脸,伊以没动,林瑾晨等了等,准备自己动手的时候,看见眼泪从伊以的眼里滚了出来。林瑾晨坐下来,把毛巾叠好,蘸走了她脸上的泪。
伊以再也控制不住,低着头放声大哭起来,“她死了.......她死了......怎么办怎么办.......”
“谁?”
“那个小孩。她就从我面前摔了下去。”几个小时前的回忆痛苦地醒来,小孩惊恐地跑开,那些黑色西装的人朝她的方向汇拢,伊以挣脱岛本滕人朝她追去。那些人的包围圈收紧,小女孩想乘电梯下去,伊以挤过包围圈,小女孩太过惊慌脚下不稳整个人从电梯上摔了下去,伊以伸手去拉她,只拉到她惊恐的眼神。
她小小的身体,向深渊坠去,身上裹着的红围巾散开来,仿佛飘扬的鲜血,终于她触地,摔在地上如同碎瓷,鲜血漫开,脸上的表情只存留了片刻的温热,就冰冷地死掉了。这一切像慢镜头,故意演给伊以看。
伊以哭够了,抹了抹眼睛,把头发理到耳后,林瑾晨还是坐在地上,和她面对面,保持着最初的动作。
伊以调匀自己的呼吸,把毛巾从他手上拿过来,对上他的眼睛,“现在,出去,就当你从没看见过我。”
林瑾晨不问不说,站起来,走了出去,带上了卫生间的门。伊以洗了脸,理好头发,走出去,对门外的林瑾晨说,“我回来了。”
林瑾晨点了点头,“欢迎回来。”
伊以脸上有一种不知道如何继续的惶然,那些悲伤恐惧像细小的分子,又要在五官上汇聚成表情来给她丢人了,真是自大,还以为作为姐姐可以在弟弟面前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在学校怎么样?成绩,老师,同学,室友,都讲讲。课表,食堂饭菜,学校建筑,都说说。”林瑾晨说。
伊以不知道怎么接话。
林瑾晨往前面走,“放心,我已经忘了。”他转过头来,故意做出小孩子的表情,说,“バカ。身为社员给社长讲讲大学见闻很难么?”
伊以小跑着跟上他,“谢谢。”
“快讲啦!”小社长催促着说。
从王朝歌的病房出来,Stan和林瑾昱在医院走廊停下。Stan点燃了一支烟,也没问林瑾昱介不介意。
“你这样,真的不用看看?”Stan吸了一口烟,问。
林瑾昱摇了摇头。
王朝歌腿上中了两枪,取出子弹做完手术医生说以后只能坐轮椅了。从松鹤酒店撤离后送王朝歌来医院的只有林瑾昱和Stan。
Stan的电话响了,他一点也不避讳,直接在林瑾昱面前接起,另一只手夹着烟手肘撑在墙上。“知道了。”他很快地挂了电话。
“都死了。”他又吸了一口烟,简短地对林瑾昱说。
林瑾昱知道这个“都”包括哪些人,火灾和车祸,来得猝不及防,但是奇怪,三条人命好像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冲击、悲伤,不过就像指甲被剪去了,就像身上的那些伤,就像一定是断了的肋骨,就像嘴里还停留着的血腥味,都没使他感到疼。
“我先走了。”他对Stan说。
“这几天先别见那些顾问,说实话要是我是他们,也得恨你。”
他没开车,在路边打车回长汀,司机瞧见客人的落拓样,还以为是某处失意的生意人,他坐在副驾驶,偏头看着煦城的霓虹夜色,觉得遥远又陌生,司机还以为是外地人。
当太多事件集中发生,人的感官就会爆炸,从此失明失聪失语,像是木头。有时这样,反而能博一个冷静的美名。他知道此后每一步都会很难,乔延元死了,但是继任者们会扛过先辈手中的大旗,代代相传,不死不休。北京的人口,并不比煦城少。顾问们会发怒,会诘问,微尘和曦时遭遇丧亲之痛说到底也是因为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自以为是意气用事,妄想谈判,火灾和车祸或许都可以避免。就因为他一个人的天真幻想,赔上了整个长汀,他这样的罪魁祸首,人人得而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