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1106)
又递上一盏茶汤,阮钰越发讨好尹绅:“尹明府乃长安五子之一,又是进士及第,诗作当为优长,空睱时候……”
她话未说完,尹绅便推拒了那盏用作贿赂的茶汤:“阿钰又非不知,我历来谨慎与女子交近,更不懂开解芳心,这事也太过为难了,恕我无能为力。”
“郎君可是看不起女子?”
“大不敢小看女子,韦太后之狠厉、晋王妃之才智,多少男子不及?更不说舍母,开明贤达连大父亦赞难得,绅自幼受母亲教诲,不敢唐突女子……”
“谁让尹明府唐突佳人?”阮钰打趣道:“明府远避侍婢,不纳姬妾,爱惜妻儿高风亮节,实乃良人,钰三生之幸,可难道尹明府原来是视女子为洪水猛兽,万一亲近,德行之堤便将溃之千里?”
“这……”
“再问尹明府,是否视殿下为君?”
“当然忠心无二。”
“殿下与王妃尽皆心忧贵主愁郁,贵主如今以明府族妹之名,寄居敝处,心结难解,明府是否当有开慰之责?钰因无能为力,方烦动明府投其所好劝其释怀,明府却以男女有别推脱,又称不敢唐突,难道是忧虑流言蜚语缠身,有损清名,钰今日方知,明府亦存世俗之见,为声名所累。”
尹绅被数落得冷汗直冒,自悔不迭:“阿钰好辩才,竟使绅羞惭无地,再不敢狡言推脱,只阿钰素知,某素性迂腐,恐不能行阿谀奉承之巧,非但难以开释贵主宽怀,反而触怒。”
“贵主也并非乐信机巧者,否则我赞赏佳作,贵主正该趁心,哪里又会避而不谈?再者尹郎直率,不屈权贵,风骨昂然素来让妾身心折,又怎会迫使尹郎行为机巧之事?贵主诗作但凡不足,尹郎大可直言指谪,贵主若服尹郎为师,诸多心结,尹郎方有开解之机益。”
尹绅无奈于妻子的雄辩滔滔,再无法推脱,只好答允。
同安的确心结甚深。
她曾视十一娘为知交,甚至师长,当初太后择十一娘为晋王妃,同安亦觉庆幸,然则此番她遭遇劫变,可谓在生死攸关行走一回,她万万没有想到贵为一国公主,竟然险些落得众叛亲离辱死异族的下场,更深切的明白所有尊荣都是虚妄,她生于皇室,却孤苦无依。
更关键的是,她唯一能够依靠的晋王叔,现如今却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亲人,同安明白亲疏有别的道理,她并不妒恨十一娘与迟儿分薄叔父的关爱,但她没有安全感。
同安看来,这世间所有的感情都会随着时移日长变质。
她从前不也相信,及笄之后,祖母迟迟不许婚嫁,果然是因为不舍得她这个唯一的孙女嫁作他人妻,她是公主,也许不用侍奉公婆,不用对丈夫卑躬屈膝,一旦许嫁,却该出宫立府,虽说不上再无相见之日,禁苑内外,宫墙隔阻,自不如过去便利。
结果呢?
分明是她自作多情,韦太后这个祖母哪曾是不舍骨肉之情,而是因为她这个孙女的姻缘大有利用之处,轻易不肯废耗。
同安对大明宫与韦太后的感情格外复杂。
她在大明宫,在韦太后,并未得到多少关爱,但她生于宫廷长于禁苑,她当然会视宫苑为家,一度也以为太后是她最坚实的依靠,是她的亲长,尽管严厉,但不失怜惜。
然而什么都靠不住,靠不住。
所以她再也不敢疏忽,她不愿称谓十一娘为叔母,只是因为不安,她害怕这声“叔母”唤出,叔母有朝一日也会成为祖母,不再友爱她,一心琢磨怎么利用她可笑的公主名份。
但同安也明白,纵然固执不改称谓,却无法阻拦感情的变质。
叔父如今不也事事以大局为重,不再对她千依百顺了吗?
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弱女子,如今甚至连公主的名份都已失去,若然再引叔父与叔母厌弃,又该何去何从?
大明宫、晋王府、太原衙,这三个地方对她并无区别。
这是一个多么惨痛却又无奈的醒悟。
故而莫说阮钰,即便对待婷洁、柔洁二婢,同安也时刻提醒自己必须礼遇小心,从前在大明宫时尚存那几分金枝玉叶的傲骨彻底曲折了,谁让这时她万一大意,就可能终生仅为“尹娘子”,也就直到尹绅开始指点她的诗文,并不阿谀奉承应酬客套,的确是投同安所好,虽对尹绅越发敬重有如师长,并不敢逾礼亲昵,只暗暗将尹绅看作知己,多少真能排遣孤寂悲苦.。
又说尹绅,逼不得已才与公主交道,虽说对这平易近人的金枝玉叶不存厌鄙,甚至也还欣赏同安的文才,却因她诗文显露过于伤悲哀怨,尹绅很有些不以为然,直言指谪谬处不提,空闲时也不忘敲打,见公主倒还听教,尹绅也不妨把外界发生之事告知。
转眼便到迟儿百日命名礼,原本仪式虽然郑重,却并不需大张宴庆,奈何正如十一娘所料,宫中果然遣了使者下旨赐名,故而贺烨执子右手命名,诉诸保姆,保姆告诸妇诸母,再告管家,管家遍告家人的过程只好采用太后所赐“信”字,当然皇室记于玉牒,晋王烨嫡长之子名称信。
又因乃太后赐名,晋王府必须设宴谢恩,幼子百日命名之礼倒比显贵宗子周岁之宴还要铺张热闹,足足闹腾了三日。
同安当然不能赴宴,听尹绅说明,冷笑道:“信?太后信过谁?莫说叔父,便连叔母她又何曾信过?她若能信迟儿,大治年今后怕将日从西出,月向东移了。”
尹绅倒也幽默:“太后多疑不可怕,好在是殿下、王妃从未轻信,如今便连贵主,也识破了太后狡伪。”
“叔父应当会另为迟儿命名罢?”
“确,殿下知会我等,少主名晧。”
同安默默不语,忽而笑道:“朝廷既遣使者,只怕已经通晓叔父,我已遇不幸?”
第1069章 开战
太后所遣使者正是王远致,他在云州变乱前便早归长安,如今正式授职为左拾遗,来太原出这趟公差,虽知晋王应当早存逆谋之心,不过当然佯作不察,当恭贺晋王喜添子嗣后,极度悲痛的转述了同安公主遭遇北辽萧劫杀,而王远致这趟公差至晋阳还不算终结,得继续北上,传天子敕令,着燕国公速速攻破榆关,平荡潘逆,以此叛臣之死力挫北辽,为同安公主复仇。
同安听后,再度冷笑:“潘博乃大周叛臣,太后历来恨之入骨,欲将其五马分尸,与我死活何干?再者太后以为劫杀真凶乃北辽萧,若真欲为我复仇,便该征兵北辽萧,仅除潘逆也算复仇?太后这是广告臣民,并不在意我之生死,固然是她本意,然而就不怕有伤国威及她所谓声名?”
尹绅原不打算与同安谈论军政之事,然阮钰眼见公主好不容易显露出真性情来,连忙暗示:“先不说北辽萧,只论被阿史那奇桑俘虏那位死间,原本是为误导太后及奇桑,不疑贵主乃殿下营救来太原,死间论来万无生路,却不曾想,太后因那死间忠于北辽萧,纵然酷刑加身也一口咬定乃北辽王指使,竟公然声称敬其忠义,赦免死罪送返北辽萧,岂不更是对臣民公示,根本无意为贵主报仇血恨,太后如此绝情,岂不伤仁德之名?”
“贵主与阿钰到底不涉权术,见事难免肤浅。”尹绅没听出妻子是在装糊涂,意在开解同安释怀,一本正经解释道:“贵主固然尊荣,然则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大周以儒学治国,自当遵奉先贤主张,既君帝尚在万民、社稷之下,更何论君之子女?故太后坚持让贵主和亲,声称为罢干戈战乱,是为大义,天下臣民无人指责太后狠绝骨肉亲情,因在臣民眼中,自是不望战乱四起流亡无依,若贵主和亲便能换得天下承平,臣民称颂,岂不赞誉太后仁德?”
这就是说,人皆利己,管你大周公主是否高人一等,只要自己不受战乱之祸,那么也不用理会公主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