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1434)
可若是雷仰棣为了示忠,出卖同安邀功,贺烨虽不至于将其处死,但对于雷仰棣的人品也会大打折扣,更加不会再行撮合之事。
贺烨其实已经猜到昨日的情形——雷仰棣起初误解同安会听信太后指使,连忙劝阻,但后来听说同安的本意,便答应相助,这对于雷仰棣而言,其实极具风险,因为倘若同安只是假言诱骗,那么他只有一条死路。
雷仰棣不同于公主其实根本不知权术诡谲,他到底是禁军统领,哪能不知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成功篡逆,更别说今日护侍接应之时,根本没有遭遇任何阻拦,雷仰棣必已勘破此乃“请君入瓮”,如果同安执迷不悟,公主或许能得免死,他却百口莫辩,必定会被当作逆犯处死。
可他选择了相信同安,愿意赔上性命作为赌注。
也总算是,通过了贺烨的考验,因为如果雷仰棣接近同安仅为攀附,决不可能冒此风险。
不过贺烨却拿不准同安,对雷仰棣是真情还是假意,直到眼下,才决定撮合这段姻缘。
他这位看似随和待人却一直疏漠的侄女,若非动了真情,不会为了别人又是膝跪又是叩首。
“这回,阿叔才是当真吓唬你。”贺烨大笑,扶起侄女,“啧啧”两声:“看看,同安为雷仰棣所流眼泪,竟比为了阿叔还要凶猛,真可谓女大不中留。”
同安被自家叔父吊诡的作风实在弄得大悲大喜,明明生死离别,现下却又觉得恼羞成怒。
“明日拔毒,无论成败,我都想在今日,为你两人行谕赐婚,同安,阿叔是真希望你能得良伴佳侣,一生美满幸福,但阿叔曾经答应同安,不会勉为其难,所以这时,认真征求同安意见,你可别只顾着羞涩,告诉我真心话,你愿不愿意嫁给雷仰棣。”
同安一时有些怔忡。
她一直认为与那人交近,无非取信太后的手段而已,直至数日之前,听太后面授机宜,才意识到她可以利用那人,达成一直以来的心愿,但当真对他,仅仅只是利用而已?
同安想起赐赠礼物之时,那人的欣喜与感激,她起初不以为然,只觉这样毫无敷衍发自内心的喜悦很是有趣,她想要多看几回,便频繁赐赠,直到她收到来自雷仰棣的回礼。
同安为一国公主,且众所周知颇得当今天子爱惜,身边不乏溜须拍马之徒,自然也不是第一回收到礼物,但雷仰棣与众不同在于,没有回赠同安惯常喜好的珍贵典籍、名家墨砚,却是一把三尺长剑,这让同安实在摸不着头脑。
雷仰棣的解释是,他认为,公主以挚诚相待,才以珍爱的礼物馈赠,所以回礼,也必须是自己珍爱的物件,或许不合公主喜好,但只有如此,才能代表他的心意。
那把长剑,是肃宗所赐,因为雷仰棣在收复长安时为救袁葆身负重伤,京兆袁为了表示感激之情,将曾经肃宗所赐御剑转赠。
可同安送给雷仰棣的物件,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又何尝能称“珍爱”?
一惯于人情上十分淡漠的同安,竟心生愧疚,这才有了将叔父送给她的坐骑,转赠雷仰棣的举动。
投之木桃,报之琼瑶,从那时已经开始。
同安更加想起了那人为了与她饮谈更加投机,生记硬背下不少大家所作诗论,但回回点评诗词,仍然力有不及,受她批驳,无比憨厚的愧笑,承认自己是为讨公主欢心,才勉为其难。
那一刻同安的心情是柔软的,一点没有鄙夷对方的才疏学浅,以及讨好奉承。
他的讨好,发自真诚,所以不存谄媚恶俗。
就像他一直耐心指点她击鞠,有时甚至端起严师的架子,她不耐“劳苦”,发公主脾气,却因为他那句——“雷某当真期望,能与公主有一项喜好相投”忽然心软,忍着疲累,咬牙执起球杖。
她也问过他:“你为何如此迁就我?”
“因为贵主乃金枝玉叶。”他回答得无比理所当然,不加任何修饰。
可同安却认同了雷仰棣的真诚。
不知从何时起,她习惯了身边有他的陪伴,暗暗关注他的喜好,避而不谈任瑶光。
这是动心吗,这算不算爱慕呢?
但同安能够确定的是,她愿意和这样一个人成婚,也愿意因为和这个人成婚,让叔父安心。
“同安恩谢阿叔成全。”公主最终,微笑叩拜。
第1376章 难舍
十一娘入内的时候,只见贺烨心满意足斜靠软榻,已经不见同安身影,她刚想提一提雷仰棣,因为她深知同安对她的心结并不会轻易消除,而撮合这段姻缘的最佳人选,只有贺烨。没想便听贺烨主动提起这桩好事,数日以来,十一娘终于才展开由衷的笑颜:“同安也算终生有靠了。”
贺烨坐正身体,拍拍软榻,示意十一娘挨近共坐,又拉过十一娘的左手,放在膝头:“同安任性偏激,伊伊却一直给予包容,我很感激。”
十一娘默然。
她对同安的包容与怜爱,其实并不是因贺烨的缘故,但其中的情由她实在不能启齿,而且她从来明白,有时开诚布公并非好事,世上当真存在善意的谎言。
“我再怎么包容,于同安而言,也是可有可无,为免同安遗憾,圣上还当坚毅,同安一定希望,能由圣上亲自送嫁,为她主持婚礼。”
原来皇后是这么舍不得他,贺烨越发心满意足,笑得白牙花花:“至少答应努力这点,我还不会食言,然努力必须加餐,伊伊今日可得亲自下厨,我已经许久,没有吃到一餐开胃饭,这回亲征,可是连江迂也没捎带。”
皇帝陛下如此可怜兮兮地“乞食”,怎容皇后拒绝?只是对于死皮赖脸“乞酒”的愿望,皇后只能板起面孔毫不容情地反驳,看圣上此时身体,其实胃口实在败坏,强打精神将每道往常喜好的菜肴,略尝滋味而已,哪里还能饮酒?
贺烨体内剧毒未解,常受折磨,听田埠楔等随行禀知,自西疆返京途中,一日昏睡竟达八、九时长,且数度危急,有两、三回竟达三日不醒,只不过回宫之后,大约免除了路途奔波,这几日之间,情况稍有好转,清醒相比途中时要更长久,但诸多医官,甚至包括公羊氏也一再强调,尽早拔毒最好,贺烨坚持要等到望日朝会之后,已经耽延了许多时间,明日必须拔毒,在这样的情况下,今日当然需要保证充足的休息,十一娘哪里还敢让他饮酒。
贺烨“乞酒”未成,倒也不甚在意,表现得极为顺从,不过当十一娘提议“安置”时,皇帝陛下就没这么听话了:“时间尚早,况且今日我也不觉疲乏,甜言蜜语还没听够,哪里睡得着觉?又兼明日生死未卜,剩余时光更应珍惜,浪费于辗转反侧,岂不遗憾。”
硬是纠缠着十一娘:“我不能饮酒,哪怕看着伊伊自斟自饮,心中亦觉快乐。”
到底还是不舍的,太多不甘心,可任是如何举重若轻,的确无法担保度过这一关劫,必须正视的是,共处时光也许只余一日,此时若不如胶似膝,恐怕就再没机会了。
于是紫宸殿里,整一个下昼,帝后两人都不问朝政,亦不论将来,一个半靠半倚,一个杯盏不停,他们说起最初相见的时光,他们似乎从未说起过的往事。
虽当年无关情愫,勿庸质疑的是,彼此也留下深刻印象。
贺烨说起第一次心动,是心动而不是情动,大约因为十一娘那头长发,让他总忍不住手指发痒,莫名其妙便想把玩,紧跟着就心惊于对十一娘当真能够卸下所有防备,纵然同床共枕,亦能安心入梦,这似乎冥冥之间注定,实在无法以理智的分析加以注释。
十一娘也承认真情不知何时而起,大约也只有命定注定能够解释了。
贺烨其实很想问出困惑多时的狐疑,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裴郑旧案,为什么宁愿为此牺牲心之向往?但他终于没有问,万一这回他能够饶幸得治,如果那个答案是他所不能承受,岂不成了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