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272)
太后双眉倒竖:“更不说有人检举,冯党索勒诸贵补缴款项远远高于向朝廷上纳数额,如今内库虚空仍然未得缓解,连圣人陵建都只能拆东补西,就连五月五宫典都不得不停办!”
“冯伯璋假公济私,贪贿国财,仅此一罪便足当死!更何况欺上祸民,损毁圣誉,他眼里可还有君国,可还有忠义?”
“两位国相应坚持上谏,力请圣人重惩此奸贪!如我所料不差,一旦抄检涉案官员家产,便知诸人富可敌国!短短数载之间,缘何累财至此?若交待不出因何所得,铁定便是贪昧强霸!”
“两位既为栋梁,又具忠耿,便应直谏,切不可任由奸恶之辈巧言惑君,使圣人失信宗庙社稷!”
这番话几乎砸得韦元平与毛维落荒而逃,紧赶着又往紫宸殿尽忠去了。
当然,韦毛两人不过是先锋,各自党属也紧跟着不遗余力纷纷上书,甚至便连不少已过试举而未曾释褐的士人,也纷纷附和大兴舆论,就连国子监与太学生员,绝大多数也都被卷入了这起事件。
终于,两日之后,天子再受不了这群情激奋,下令将冯伯璋、薛谦停职,冯伯璋禁于家宅待察,家眷仆役一概不许擅离禁宅。
眼看着冯伯璋似乎罪责更大,薛谦相对安全,十一娘悬了大半月的心堪堪才回落了几寸,不想就在她此回当值的最后一日,下昼未正刚过,她才陪着太后到篷莱池畔散步回来,事情竟然又生变故。
天子匆匆而来,甚至未等宫人入内禀报就直闯太后寝堂,别说十一娘不及退下,就连宫女们也没来得及回避,心急火燎的天子就这么当着众人面前,质问出一句让人胆颤心惊的话:“母亲,韦、毛二相竟然上谏,称薛、冯二相与潘逆勾通,实为裴郑余孽,坚持将两人治以叛逆大罪,母亲,朕已经下令严察两人包庇刘渡以及贪墨受贿等罪,难道这还不够,韦毛二相一定要牵连旧案,非得将人斩尽杀绝!”
即便十一娘历来稳重,听了贺衍这番质问后也忍不住冷汗直冒。
怎么会与裴郑逆案联系,倘若真如贺衍所说,薛世父坐实裴郑余孽之名,必会导致重惩,那就是族诛!
难道说,太后是要趁这时机彻底斩草除根,根本不顾内忧外患?
她一时心神大乱,竟然没反应过来该当回避,好在一宫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紧张场面退后时不小心撞翻了一个摆瓶,瓷器怦然碎响,才让十一娘惊醒。
“拖下去,笞责!”太后一声令下。
窦辅安立即就要亲自上前去拖,十一娘虽然不甘,可也情知留在现场不妥,正欲随宫人们一齐回避,哪知太后却忽然说道:“伊伊,上茶,先让圣人冷静冷静。”
茶汤是早前煮好,却未及分匀,眼下偌大殿堂除了太后与天子这双天下至尊外,也就只有十一娘了,得允留在殿内固然称愿,可十一娘还是用指甲狠狠掐了一掐掌心,又深深吸一口气,好歹忍住了手腕的颤抖,匀出两碗茶水来呈上。
但天子显然不想“冷静”,理也不理垂脸抬臂“呈茶”的十一娘。
这下可好,彻底不用发愁应否回避的事了——十一娘暗忖。
念头才一转过,她便听见太后仍是不急不徐地回应:“我知道圣人历来对薛谦与冯伯璋信任不疑,视为忠良,乍一得知此二人竟然心怀叵测,难免焦怒,可圣人为一国之君,怎能失却分寸?冯伯璋才遭免职软禁,他府中竟有一人企图潜逃,被捕后,经大理寺刑讯,竟招供为潘逆佃作,虽是新近潜入,可只因前任奉令归国!足见冯伯璋与潘逆早有勾通,而冯伯璋为薛谦大力保举,不说薛氏一族本与裴逆世代姻亲,就说冯伯璋,从前也是裴逆门生!”
十一娘只觉心口有若突然被人浇了一锅滚油,几乎忍耐不住怒火冲顶,她只能紧紧咬牙,才能维持着那举臂托盏的姿态,不带半点颤抖。
冷静,必须冷静,也只能冷静。
新生至今,心头的愤恨有如岩浆喷涌,此时最感强烈,她甚至已经感到眼角的灼痛几乎烧烫眼眸,天知道此时此刻,她多想将这碗茶水直接砸在韦海池脸上,扑上前去用牙齿咬碎那女人的咽喉,裴逆!你说谁是裴逆!裴氏一族忠心耿耿可鉴日月,然而却落得族诛下场,就是因为韦海池这一张血口,族灭人亡,更将遗辱史书!
京兆裴一族固然也有纨绔庸碌,然而因为族规拘严,顶多就是不务正途耽于风流,连仗势欺人都未曾有过,她甚至记得她的长兄,与舅家表兄,两人曾经谈及时政,表兄仰酒掷杯,慨称既为将帅子弟,只要能扼新厥复起,复大周盛世之威,马革裹尸何惧?长兄也是紧跟掷杯,称将来即便不能征战疆场,也势必力抑诸贵,达成税制革新,助表兄平定狄夷——兴兵,离不开用钱,而兴国,更要肃清官制,让民众与君国齐心。
固然有些少年义气,还不谙风险叵测,然而却从无私心。
哪曾想,却因为一个妇人涉政之欲,最终死于断头台,武不曾马革裹尸,文不曾谏君利民。
就连名姓也被笼统涵盖——裴逆郑逆而已。
我没有如此远大的抱负,我的尊长,我的手足,请不要失望,渥丹唯一心愿,就是要将这“逆”字去除,丹书史册上,还以裴郑清名,也许仅仅只是一句——为韦氏妇污为叛逆!
咬着舌尖让眼底泪意退却,十一娘只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点:冯伯璋即便贪妄,却绝无可能与潘逆勾结,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佃作,必定是太后安插。
对,一定是这样。
其实琢磨这些一点实际作用都没用,不过是为了消缓愤恨而已。
然而十一娘又听见贺衍说道——
第251章 危急时刻
“太后!到这时,太后还要与朕理论裴郑旧案?此案本就缺乏确凿,潘博虽反,然而其不过一介孽庶,甚至不得潘氏承认!连渥丹都是被谢饶平害杀,这便是朕相信刘渡之根由,但凡谢饶平与毛维之说,朕一概不信!”
母亲的称谓变为太后,又自称为朕,可见天子这时心情,然而贺衍这番话,却让十一娘暗下忍不住冷笑起来。
冯伯璋府上奸佃一出,贺衍既然能立马想到韦、毛二相背后主使为谁,心急火燎跑来含象殿质问,然而这时仍一口咬定始作俑作为谢饶平及毛维,这还真是……自欺欺人。
但只不过被贺衍的话一打岔,十一娘心头的愤恨倒真平息下去不少,大约是天子这话太过滑稽了吧,反正十一娘瞬时间就心平气和了,大有闲情听这母子俩接下来又当如何争论,然而韦太后终于没再给她机会,冷冷说道:“伊伊,既然圣人不渴,这茶就不用呈了,你先回值舍去。”
十一娘既然已经心平气和,这时居然能报以微笑,脆脆道一声喏,端庄稳重地退出。
直到阶下,她的唇角才终于忍不住泄露冷意。
而在归去值舍那叵长一段路程当中,十一娘这才意识到,太后竟然似乎有意留她在场,耳闻薛家将遇大祸的消息!
这是太后进一步试探,抑或是真要牵连薛家!
一时之间,十一娘竟然不能确断。
可对于一直处于不利的人,想法很难偏向乐观,十一娘这时已经完全摒却仇恨,只为薛氏一族的祸福忐忑。
无疑,那个佃作是太后有意安插,可最终目的却扑朔迷离,但万一要是太后意欲将京兆薛斩草除根……
十一娘想到这个可能,眼前一阵阵发黑。
唯一的希望,便是贺衍能力保,否则薛氏一族万无生机!
可以那人之懦弱,简直一点希望没有!
也许贵妃……
想到这里,十一娘的脚步几乎已经转向,然而却突然顿住。
不,冷静,必须冷静,这时若去见贵妃,无疑连带京兆柳也一并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