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276)
冯薛入罪,便是数载以来幽居禁内无心旁务的贵妃也有所耳闻,可一直到六月十五这日,她才听说天子将去玉华宫修养一事,纵然之前贵妃已经答应了十一娘再不插手,这时也未免心急火燎安坐不住,风风火火地赶到许久不曾涉足的紫宸殿,便见顾怀恩这阉宦竟然满脸灰败的跪在天子寝堂阶下,脑门肿胀老高,显然是磕的。
“贵妃,贵妃可要替老奴求情,老奴对圣人耿耿忠心,贵妃可是知情,眼下太后竟然逼着圣人将老奴赶出宫廷……”一见贵妃,顾怀恩昏浊无神的两眼瞬间雪亮,膝行上前重重叩首。
自从五前年天子掌政,顾怀恩这个心腹内宦也摇身成为权幸,与冯伯璋眉来眼去勾搭成奸,收了不少意欲晋升的官员贿赂,又将他们统统发展为冯党,在天子耳边更是见缝插针就为冯党粉饰,如今他手头私产比当年侍奉德宗时又翻番几倍,竟连多少显望勋贵都望尘不及,哪知一朝就被太后釜底抽薪,倘若不是天子替他求情,按律得处杖决,如今虽然只是被赶出宫廷,然而对于这等阉奴,倘若离开宫廷,家产又被抄罚一空,将来处境可想而知。
但贵妃对顾怀恩却一点没有同情心,只丢下一句“咎由自取”就毫不犹豫擦肩而过,然后她那长长的裙角被顾怀恩扯住了。
从未受过如此冒犯的贵妃,本就焦躁的心情更添狂怒。
她半转着身,冷冷睨视。
“贵妃难道就不担心,老奴为求自保禀明太后,圣人之所以坚信谢相国害杀裴后,都是贵妃在后蛊惑?!”
被逼入绝境的阉奴这时两眼血红,咬牙切齿。
但贵妃却莞尔一笑。
两根手指,抽回裙角,却彻底转过了身,面对着顾怀恩稍稍弯下脊梁。
“你当我惧怕韦海池不成?你大可去告密,不,这不能称作告密了,我相信韦海池心知肚明。”贵妃毫无顾忌直称太后名讳,倒将顾怀恩惊吓得如同见了鬼。
贵妃仪态端方的再度转身,仍是风风火火直往殿内闯——韦海池只有一事不知,便是晋王贺烨才是主谋,但不提顾怀恩,就连天子也瞒在鼓里,贵妃这时无比庆幸当年她孤注一掷时至少还仅存这一点警慎。
可是当步入那间再度因为锦幕垂挡而陷入昏黯的殿堂,眼看着天子恍若五年前一般颓丧,一盏接着一盏纵酒,堂堂九五之尊冠除发乱,连衣襟上都染着酒渍,贵妃的心情更加有若被压上了一块巨铁,她根本无心见礼,几步上前一把夺过酒盏狠狠摔掼地面,眼见着天子直接抓起酒壶塞在嘴里猛瀼,无可奈何的贵妃这才直瞪天子座侧,冷着脸像座冰雕一般的少年。
“大王,你也不劝劝圣人?!”
“我劝了。”贺烨抖了抖他被泼得差点没直接滴酒的袍子,又侧了侧脸,好让贵妃看清面颊上那残留的口脂印,伸出手指点了点跪在十步开外瑟瑟发抖的一个乐伎:“这就是结果。”
贵妃愤怒的头脑完全不能理解晋王的话与手势代表着怎么一起事故,她也没闲心理会这些,重重一喝“退下”,于是早在贵妃当着天子面前摔杯子时就已经停止了鼓乐的一众太常音声人,包括在天子逼迫下无可奈何壮着胆子在晋王脸上“留印”的乐伎,如释重负般抱着乐器眨眼间就退得干干净净。
当然,晋王仍在,天子也还瘫软现场。
“这时可不该酗酒纵饮,圣人!”
不待贵妃苦口婆心劝慰的话说完,贺衍竟然仰天长笑,只那笑声渐到最后,倒比哭音更加凄闷:“阿姐,阿姐!”
贺衍整个人扑倒在食案上,也不管衣袖浸泡在汤汁里,肩膀剧烈抽动着:“这是什么时候,这时我又能做什么?阿姐,你不要再废心了,什么话都不需说……直到如今我才明白,一切错责都是我造成,我愚笨,我无用,我根本没有资格为一国之君,如果我不在这位置,渥丹不会死,裴郑两族忠良也不会含冤屈死!”
九五之尊只顾呜咽:“是我下令杀死他们,我明明知道他们不会谋逆!我怯弱,又虚伪,这么多年,我甚至不敢面对真相,我曾经对渥丹称誓,白首偕老不离不弃,却是我亲手毁灭了她父母二族!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贵妃一路上盘算好的那些劝言,被天子这话一堵,全都憋在了胸口。
她看见晋王连连摇头——说什么都没用了,裴郑逆案的真相天子显然已经一清二楚,可什么都不能做。
然而贵妃长吸一口气后,还是跽坐在天子身边,握住了这个可悲又懦弱的男人,醉酒后越发不能摁捺颤栗的指掌:“即便当年圣人对裴郑逆案心存疑惑,更加偏向于两族无辜,但也绝没想到有人竟敢胆大包天陷构忠良,更加不曾洞悉太后祸心,只是因为形势所逼,又不够坚定,无奈之下才错断,妾身相信,圣人并非从一开始就选择庇纵奸侫。”
贺衍的颤栗似乎一滞,过了许久才抬起苍白泪湿的面孔,可目光依然涣散,像极濒死之人。
“阿姐相信又有何用,渥丹再也不会信任我,更加不会原谅我,我如今知道真相,但却无能为力,有朝一日九泉之下,她不会见我,我也无颜见她了,到这地步,就连恳求原谅我也没有资格!……阿姐,我这一世,最期望不过富贵闲散,与爱慕之人白首偕老,一生安适,我从未想过位及九五,也从不恋栈至尊宝座,可我若早有勇气将这些话告知阿耶,将储位让予烨弟,也许就没有如今这样局面,是我害死了渥丹,是我害死了她所有亲族,我愧对渥丹,愧对妻族,更加无颜去见父祖,我就是这么一个一无是处之人,为何偏偏让我生于帝王家!”
“圣人既然已经明白真相,这时或许不晚……”
“晚了!一切都晚了!”贺衍捂着眼睛,倒在贵妃膝头:“阿母也不容易,我不能置她不顾,阿姐,我只能……愧对渥丹……”
终于,就要这样一败涂地了么?
贵妃心里也是一片凄楚,可积累多年的怨愤仍旧让她不甘就此作罢,然而还没待她进一步劝导,忽然感觉到伏在膝头的天子急咳剧烈,眼疾手快的贺烨一把将天子扶起,贵妃这才看清锦裙上刺目那片腥红!
第255章 小间谍
天子就算要往玉华宫,当然也不是说走就走的事,如今为止仍一手掌控后宫事务的太后当然要主持打点,故而这日即便天子已经当众宣告交权,太后却没有心急火燎地立即插手政务,而是与心腹窦辅安商量起御驾将幸玉华宫的事宜。
“贵妃必然是要随驾,可无论圣人如何任性,这回也不能仅只贵妃伴驾,我思量着让嫔妃们一并随往,只不过眼看接下来因为政务繁忙,不能分心于宫务,总得要留个帮手,你有什么建议?”
掌管后宫之务,份位太低可不能让人信服,如今三妃当中,仿佛也只有贵妃才有足够能力,然而这位偏偏与太后离心,自然是排除在外,可淑妃与贤妃两人……一个狭隘愚狂,一个短见无能,竟是谁都不适合。
然而窦辅安虽觉为难,却也明白只能在矮子里拔高个儿的道理,故而沉吟一阵后,到底还是有了选择:“相较之下,淑妃为谢相侄女,也是世族闺秀。”
虽然谢饶平如今还未从汉州回京,但好比窦辅安如此“远见”的人,已经提前恢复了相国的尊称。
说到淑妃,太后却颇有些腻烦:“淑妃好强,圣人还在东宫时,她便与裴渥丹硬抗,一早就惹得圣人厌弃,可这蠢货不思己过,反一昧怪我不为她撑腰,倘若不是看在饶平颜面上,我早懒得理会。”
窦辅安低沉着声气:“太后,正因为淑妃早被圣人厌弃,故而即便前往玉华宫也是无用,反而可能因为犯妒坏事。”
这话却提醒了太后,大以为然:“还是你想得周道,也罢,淑妃虽然在有些事情上糊涂,到底出身世族,总比贤妃更加适合打理内务,更何况饶平受了这些年委屈,如今回朝,我也得更加显示对谢氏一族重用,否则那些个见风使舵之流未免会小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