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383)
万氏大约也看出贵客不同凡俗,尤其欣赏璇玑品貌而并不在意她的身份,笑着说道:“摆设事物,妾身一贯绌于择佳,皆为璇玑选购。”
璇玑却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东市,隆庆铺。”
十一娘确也知道隆庆夹缬,微笑道:“这就难怪了,果然染法眼熟,只这染色过于陈华,反而有亏底稿,市坊夹缬铺为了奉迎权贵,一昧铺张用艳,殊不知反失秀雅。”
璇玑数回前往的西市夹缬铺,正是以秀雅为佳,只不过达官显贵鲜少涉足,那个地方多是做商贾市井生意,十一娘这时有意引导,自然会留意璇玑反应。
如若她多回前往只因照顾生意的话,这时当然会顺水推舟提起。
然而璇玑却并没有接着十一娘的话推荐自己日常光顾之处。
那么,就是有心隐瞒了。
十一娘心下洞明,肯定宇文盛与西妩女背后势力有关!
告辞之前,她礼谢万氏:“娘子勿忘今日允诺,待日后雪落梅香之时,可得邀吾小住数日……璇玑娘子,今日一谈,颇觉尽兴,改日再行叨扰,娘子勿怪十一缠烦。”
目送着十一娘上车行远,万氏犹自感慨:“若眼下贵妇贵女都如十一娘一般,我也不至于担忧应酬了。”
宇文盛尚且惋惜:“今日与绚之不分胜负,可惜明日他要入宫当值,否则必定留宿。”
璇玑最没好气,推了一把宇文盛,却挽住了万氏的胳膊:“妾身倒觉得,薛绚之也还罢了,这柳十一娘才是深怀城府,殊不见她一个稚龄女孩,三言两句便让娘子戒心尽除?就连妾身,面对她也有如洽沐春风,虽是大家闺秀,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周全,也难怪太后会留她身边秉笔拟诏,娘子,对柳十一娘,你还是要更加警慎方好!”
璇玑哪能想到,正是她的过于警慎才“泄露天机”。
回上清观的马车里,这时陆离看着被十一娘一双手掌掐紧的胳膊,只觉耳尖发烫,心头炎流滚滚,只有移开目光,才能缓解他的窘迫震憾,可仍然不能缓解全身僵硬与心头怦然。
仿佛整个世界都蓦然悄寂,一切市井喧哗都黯然无声,唯有自己急促的呼吸与空洞的心跳,正在震激耳畔。
一恍惚的失神,却唯愿千古的凝固。
其实不需千古,只要多那一刻的延长,也许陆离都会忍不住反握那一双手。
十一娘却晃动着陆离的小臂,说话时,几乎带着哽咽:“陆哥,是秦苏,是秦苏呀,太好了,这太好了。”
陆离:……
请原谅我,秦苏是谁?
但他又突然惊觉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手背上,带着温度,仿佛炙伤体肤,一点点的伤痛,就这么深入他的血液骨髓。
“是六娘,是六娘!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她就是璇玑,陆哥,你知道我多庆幸?可我又是多么心痛?六娘多么傲骨峋峋,甚至于宁愿大闹丹凤门也不愿为何家鬼,含笑赴死也不愿苟延活命!可是世事残酷,最终……当我得知她沦为官妓,我甚至痛恨自己,与其让她这样活着,还不如当初……让她与家人同死!如同六娘,宁死不屈,我怎能将她陷于如此屈辱之境,受尽折辱,却终难免却一死。”
眼看着语无伦次的丫头,连哭都不能放声,只能掐着他胳膊压抑着哽咽,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滴落,陆离心下也是一片荒凉。
他没有见过她哭,从没有,在渥丹那一世。
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无助,这样隐忍,这样地……悲痛欲绝!
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如若就这样地,我们远离长安,远离这些恩怨情仇,不管这段时日多么短暂,我只要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好不好?
我们这样相互依靠着,你在我的臂膀下,我在你的耳鬓边。
能有这样的一日,渥丹,许我就能永不遗憾了。
可是渥丹,我心早知,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
所以现在明明面对痛哭的你,我也只能正襟危坐着。
甚至不能,执卿之手,纵卿一哭。
陆离闭眼又闭眼,终于在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后,轻轻拿开十一娘的手:“都已经过去了,你应明白,活着有多重要。”
他看她无措的手,最终只能掩面,微弯下身子,似乎想要伏膝,到底还隐忍着,手移开时,泪眼依旧,神色却已平静如常:“陆哥,我知道六娘,之所以忍辱偷生,这么活着,一定,一定也是不甘家族之冤……我与她目的相同,可却无法姐妹相认……因为,只因为我今日看出来了,她或许受尽屈辱,但眼下却是幸福着,她虽为姬人,对万氏也罢,宇文盛也好,却视为家人,是她眼下,唯二家人。”
十一娘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逐渐地泪意消却,逐渐地哽咽不再:“没有宇文盛之信任纵容,六娘决不可能与西妩数次私会,甚至于她当年沦落岭南,若无宇文盛援救,只怕如今尚还……我了解六娘,若非心存复仇之志,决无可能忍辱偷生,可要她甘愿为妾以情相许,也必不容易,但她这时,俨然不以姬妾为耻,至少这点,我还能洞悉。”
深深吸一口气之后,十一娘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她与宇文盛当为生死与共,然而……宇文盛目前虽非咱们敌人,将来却未必为我们盟友,陆哥……我不知道将来倘若面临两难选择时我会怎么做,因而,我不愿与六娘相认,我不愿让她万一直面抉择,因此,抉择最好由我来做,不过万一她将来怨恨我……陆哥,如若当时我已无法亲自向她解释了,还请你宽慰一二,不必告诉她我究竟是谁,只望陆哥劝服六娘继续活着,哪怕孤独一人,也必须活着,陆哥,我真不愿结果会是如此,可只要我不能笃定宇文盛是敌是友,我就必须做好最坏打算……我真狠毒,不是么?陆哥,我真怕我已经渐渐成为我曾经深恶痛绝那一类人了。”
陆离稳稳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垂着眸,明明弱不胜衣却隐忍坚持的模样。
很心痛,却极钦佩。
“你不会。”
陆离最终用十分简洁却肯定的口吻,表达他的无限温柔。
第362章 阮郎“痴”,事态急!
接连三日飞雪,这日终于放晴,尽管整个长安城都笼罩于一片银装素裹,可市坊间却依然很快热闹起来,名大商铺忙着张灯结彩,高门大户外,也有身着新袄的仆役忙进忙出,励新六年终于走到了末尾,又是接近新岁的辰光了。
只不过在京兆十望之一的薛府门外,这时好多仆役这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满是好奇地盯着一个身披鹤氅的男子站在阶上,一把将个木箱掀开,从中拿出一张丝光油亮的玄狐皮子来抖开,很是焦急地向自家郎君推荐:“其余也就罢了,这箱裘皮却是某寻遍了两市好容易收罗之上好物件,无非是心知薛六郎惧寒,才废这番心力,还望四郎万万不要再推辞,千万先替令弟收下才好。”
可任是此人如何心诚意坚,得奉祖父授意前来拒绝礼见的薛四郎也同样坚决不为所动,一再举揖告谢:“非某不领阮郎君好意,只舍弟有言在前,称之前所为不过依律行责,并不敢当足下一再礼谢,舍弟今日在宫中当值,恕某不得不代为推辞。”
眼看着那衣着华贵也是气宇轩昂的男子垂头丧气离开,有不明就里地仆役询问门房:“那人是谁呀,瞧着也不似那些上赶着巴结奉承之寒门子弟,怎会如同商贾般堵人门前自夸奇货?”
门房白了这好事又没有见识的“同僚”一眼:“什么商贾寒门,那位可是堂堂长公主独子,便是被我家六郎当众施以杖责那位阮郎君,也不知怎么想,数月前棒疮想来还未痊愈时,就巴巴赶来礼谢,竟称多得六郎当头棒喝,才得改过自新,六郎也磊落,才不惧他是否不安好心,听说既是来谢教训得当,不但见了他一面,礼也照收不误,哪知这阮郎君就此竟如着了魔般,隔三岔五便来拜访,说是要再聆六郎教诲,可六郎岂如纨绔一般游手好闲?哪会日日都在家中,这阮郎扑了好几回空,人虽来得没那频繁,却每逢节庆便有礼到,被拒了好多回,偏偏还不灰心,唉,真不知吃错子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