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382)
宇文盛虽然明知柳十一娘如今为太后跟前“秉笔”,甚至比多少朝堂大臣更加炙手可热,却对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多少奉承敬畏,看在陆离情面上,只当她为晚辈而已,甚至心安理得任由十一娘在亭台外守炉烹茶,尤其是当与陆离正式开始棋局之后,就连十一娘亲自呈上茶饮,长安令接过便品,连“谢”字都没落着一个——因为某人已经完全沉沦在黑白纵横之间,根本无睱搭理“炙手可热”,许是连喝到嘴里是水是茶都没分清,哪还品得出个好歹优劣来。
十一娘早已断定宇文盛一改洁身自好而成趋炎附势必怀目的,此刻见他却依然能保持痴迷爱好,心说这人虽然心怀城府,却仍不失率性可爱,于是好感又增几分。
可她这回目的却并非试探宇文盛,好在其与陆离棋逢对手,一局手谈直到膳时仍难解难分,十一娘这个菜鸟级别的观棋者却是耐不住腹中空空的,而早得夫君嘱咐的万氏也已经张罗好了一桌热食,眼看到了时辰还不见人,于是亲自来请。
十一娘示意万氏莫要打扰对弈二人,随她悄悄出了亭台,很是谦恭地施以一揖:“十一今日叨扰娘子了。”
万氏虽然不爱交际,可身为官家妇,自是也知道面前这个小丫头非比普通,甚至于她还从未出面招待过如十一娘般的贵客,好几日前已是惴惴不安,幸好还有个璇玑消息灵通,加以安抚:“柳小娘子虽然金尊玉贵,打听得知却并不刁蛮跋扈,世家闺秀们虽也有些对其暗怀妒意,然却无人曾诽柳小娘子品格有缺,应是真正大家闺秀,温婉大方八面玲珑,既是她主动登门拜访,又岂会为难主家?娘子不需忧虑,汤食备得可口周全即好,甚至不需过于奢侈。”
万氏仍有些担心:“这位柳十一娘,听说才华更胜裴后当年,我却是才疏学浅,真不知与她如何交流……她年纪虽小,却已是莹阳真人高足,更甚至颇得太后看重,我实担心,要万一任何不周,就怕坏了夫君筹谋……璇玑,那日你必须在旁作陪,否则我实难安心。”
这日一见十一娘,果然毫无那些刁蛮千金的颐指气使,并主动拉了自己的手,一路上观赏宅中景致,半点也没显露出对布置简朴的鄙夷来,甚至于路经一株梅树时,还惊喜得止住步伐,大赞此株虬枝苍劲,未经修剪反而意趣天然,颇有些挪不动步的模样,便连一贯寡言少语羞于应酬的万氏也被激发了谈兴,含笑解释一番。
“原是夫君出外游玩时偶见一株枯梅,据说是曾遇雷劈,竟枯死了,夫君移植宅中,又得璇玑悉心照料,竟枯木再生,旧年还曾吐蕊,惜此时未及花期。”
十一娘笑道:“观其已然含苞,料得初雪之后必将绽放,老枝繁红,到时不知何样风骨,真恨不得当此株梅红绽放时,容我将之入画。”
万氏居然顺口便应承下来:“这有何难?到时待雪后梅绽,妾身再请小娘子过来小住几日。”
事后万氏也是好番惊奇,自己本是谨小慎微的人,又一贯拘泥应酬,就连族中有个姐姐,不过嫁给勋贵庶子,自己在她面前都是自惭形秽得很,这回也不知哪来的胆量,未与夫主商议一声,竟鬼使神差主动邀请贵女过家小住……
可当时的万氏并没有自觉冒昧,她领着十一娘到了自己居住的院落,眼瞅着璇玑跽跪在食案边上斟饮布食时,竟然脱口而出:“这位便是璇玑,与妾身一贯亲如姐妹……璇玑莫要见外,让仆婢们服侍便好,你且落座。”
万氏是被十一娘的平易近人搅昏了头脑,璇玑却至始至终保持着清醒——她虽被宇文盛夫妇两人惜重,日常内务甚至于是她统管打理,然而到底因为身份限制,并无机会与贵妇贵女同宴而欢,万氏不擅应酬,璇玑又因身份所限,导致宇文盛从并没带家眷去别府赴宴,而宇文盛宴请贵族勋望,也从未在家中设宴,多数都是在外,并不一定需要女眷随行,纵然在家设宴,请的也多是下属亲朋,万氏就算不擅应酬,有璇玑在旁侍候提醒倒也不至于出丑。
故而十一娘还真算是宇文盛内宅宴请独一无二的贵客了。
依据大周礼教,客人尊贵与否从来不因年龄排序,别看十一娘尚未及笄,但让一姬人共席而食确实算是万氏失仪不敬了。
更别说璇玑自从十一娘踏进这院落时,就留意见对方一直盯着她明里暗里打量不止,这些名门闺秀可都是人精,更何况小小年纪便能秉笔拟诏的柳十一娘?!璇玑肯定小丫头从自己穿着打扮上就能推断出自己的姬妾身份,哪愿意与自己同席而坐!
主母也不知道今日是怎么回事,连这最是基本的待客礼仪居然都抛之脑后……
满腹愁闷的璇玑又哪能料到万氏是中了十一娘的“糖衣炮弹”,只道对方温良无害天真浪漫,压根没想到璇玑是何身份,只以为那何绍祖的正妻方氏每每来访,都是璇玑出面应酬,对方从来都不敢任何异议,甚至于俯首贴耳阿谀奉承,又哪会比较方氏不过吏员之女,与柳十一娘根本不在同一阶层。
故而璇玑只好转圜:“娘子因怜惜妾身一番劳累,方如此盛情,但妾身理应侍奉贵客,怎敢贪功?”
万氏这时才注意到小贵客的忽然“沉默不语”,惊觉自己言行有违礼矩,顿时惊惶,却嗫嚅着不知如何解释,璇玑却不动声色地再替十一娘夹了一箸切得薄如蝉翼的薰肠,继续转圜:“敝家娘子待下一贯宽和仁慈,尤其对待妾身,更是友爱善厚,就说这味薰肠,还是娘子与妾身一齐腌制,还望柳小娘子略尝,虽不比珍馐佳肴,却也是别处难尝味道。”
可让璇玑万万没想到的是,小贵客缄默多时之后,居然说了一句——
“璇玑娘子恕我轻薄了,因从未见过娘子这等倾国倾城,一时魂飞天外……万娘子说得甚好,何必与我见外,还请入座安席。”
第361章 相见不能相认
第一眼,也只需一眼,十一娘就已经认出了璇玑。
那一瞬间有种醍醐灌顶之感,秦苏,六娘从前闺字,岂不正与璇玑贴合?
前秦时,秦州苏惠,绣诗璇玑图,而她的六妹妹在闺阁时候,便是沉迷于解读璇玑图。
可惜纵然能解前人诗文,终究也与前秦苏惠一般,遇见了那么一个始乱终弃者。
故然这时,当年如霜矝傲的女子,已经变得烟视媚行娇艳无双,那个不甘人下风骨凛冽的女子,这时却能莞尔自讽,将自己比作草芥毫无羞恨,但十一娘仍然还是一眼笃定了她!
宇文盛的这位宠妾,就是她的六妹妹,裴秦苏,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和从前天壤之别的活着,但她到底还活着!
感谢上苍,还是让她活着了,没有死亡于屈辱折磨,这么坚强不屈地活于天地之间。
六妹妹,感谢你活着,感谢你与我再见,虽然……
十一娘忍耐着胸膛里突然的波涛汹涌,眼角不红,谈笑嫣然。
那熏肠吃在口里,已经没有了熟悉的家族味道,六妹隐藏得很好。
风尘造作,浓妆艳抹,已经看不出从前的冷傲高洁,这也隐藏得很好,想必就算遇见故人,也难以被一眼拆穿了。
只除了至亲姐妹,除了我,你的从来不算要好,甚至过于疏远的五姐姐。
十一娘忽然极想饮酒,却一直强忍着。
但愿有朝一日,六娘,咱们能试酣畅一醉,说我有几分悔恨,说你有多少艰辛,抱头一哭,这是我们姐妹从来没有的亲密。
可这时……六娘,原谅我不能与你坦诚相见,并且要对你施以阴谋。
秦苏,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也是了解你的,但这一刻,细微末节,我却都已想到。
于是十一娘如常平静地与万氏妻妾用完这一餐膳食,依然如筹谋那般,开始赞扬厅堂中那方夹缬屏风:“画稿相当不错,不知出于何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