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459)
再一观察,柳十一娘与篷莱殿中宫人也似乎十分容洽,众人与她谈笑从无拘泥,不似韦缃那般,虽说也被宫人尊敬,却是敬畏居多,这完全是迫于她与太后血缘亲情,而并非出自内心的亲近。
当然,也有少数宫人对柳十一娘颇为不服,比如元贤妃身边那个老是扬着下巴的乔阿监,把愚蠢二字直接刻到脑门上,这当然不能代表柳十一娘为人处世有所不足。
一个豆蔻女子,又是名门闺秀,却能做到如此八面玲珑并且不显谄媚虚伪,莫说多少久经人事却见识有限的所谓贵妇,便连许多男儿都远远不及。
总之,徐修能的兴趣是被柳十一娘彻底激发,大有结盟交近的想法。
他且在这儿偷窥,却见柳十一娘告别那两女官后,领着宫婢正往这边走来,心头重重一跳,连忙收回手臂整理衣着正襟危坐,还顺手拿起了一卷文书,莫名其妙装腔作势起来。
结盟交近的想法不过是暗自萌生,徐修能行事自然不会如此草率,更兼十一娘也没对他显露出任何与众不同,除了这回突然“来访”——徐修能不由有些“心猿意马”暗暗兴奋,猜疑着柳十一娘突然接近的用意。
还没想出个大概轮廓,已经听见门外两声剥啄,徐修能又是下意识清了清嗓子,道出“请进”二字。
“徐舍人未有小歇?”十一娘入内见礼,笑意莞尔,待那宫人将托盘搁在案上,又再说道:“内侍入禀,称武威伯父子已然入宫,正候诏见,太后交待十一转告徐舍人,两刻后旁侍诏见,太后担心天暑,徐舍人突被惊扰未免精神不济,便嘱令预备下鲜果冷饮,可为徐舍人醒神所用。”
原来是为“公务”。
徐修能忽而心生谑意,当然是为“公务”,柳十一娘一贯进退有度,又哪里会在篷莱殿中太后眼皮底下犯“私心”讨好之大忌。
他先是道了谢,去看托盘里的果饮,只见那碧玉碗里竟是盛着剥了壳的荔枝,莹白的果肉被清爽的碧色衬得越发晶透,看在眼里,已觉消去满身躁热。
“这荔枝是昨日才将将送到宫里,十一因想,岭南所献贡品较多制为荔枝煎,方才有利储存,倒是这新鲜荔枝甚为少见,故而并未预备酥酪为佐,只有这一盏清饮,是山泉水经过冰镇,亦未加庶糖,原是十一自己不怎么习惯过于甜腻之物,是自作主张了,徐舍人若不习惯,不妨直言,十一这便更换。”
荔枝只生岭南,距离长安迢迢路远,更何况此果尤其娇贵,据传“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色香味尽去也”,也只有皇室动用驿站快马接力运送,连人带马累死不计,才能吃到这新罕之味,别说东、西二市遍寻难购,就连王公权贵之家也没有能力尝鲜,因只能通过人马运送,皇室年年所得也不过这十来斤,故一般不用作赏赐,除非如十一娘与徐修能这般长在太后左右者,方有可能尝到十来粒。
但大周贵族服食鲜果,还有不少讲究,并不会如后世一般直接食用,那是会被人笑话粗鄙的,例如樱桃,便要蘸配着糖蒸酥酪,就连常见的鲜梨,也需要蒸熟,更甚至用炉火明烤,才叫高雅。
十一娘这味冰镇清泉配蘸鲜荔,虽然显得简单,却也别出心裁,更加能够显现果品本身的鲜味,不至于暴殓天珍。
当然也有可能被人嫌弃。
只不过徐修能也已对太后的性情有所了解,万不可能不厌其烦嘱咐柳十一娘如何准备这消暑鲜果,甚至不会特意交待预备下荔枝,这应当完全是柳十一娘自己的主意,她是看出太后对自己颇为器重,才这般周道。
徐修能哪里还会挑剔?道谢都是不及。
十一娘也不烦缠,客套一句后,便要告辞。
却又被徐修能唤住:“今日是托小娘子之福,在下才有如此口福,不过口头称谢未免轻慢,在下因机缘巧合,曾收藏一套诸葛笔,有心转赠小娘子,不过不便带入宫禁,只好待小娘子休沐,才往上清观拜会。”
周人惯爱宣笔,尤其诸葛氏所制紫毫,可是十分鲜见,简直就是千金难求,故而十一娘连连推拒:“都是太后恩赏,十一哪敢承情?”
一笑而去。
不过十一娘当然明白鱼饵已经起到作用,她原不想招惹徐修能,哪知被晋王殿下上回觐见时觑准时机授令,让她探探徐修能根底,这当然不是要察徐修能来历出身,明面上摆着的东西,哪需得着多此一举,虽晋王没有细说,十一娘也能闻音知意。
但她当然不会主动接近那样明显,她一惯主张让对方主动,故而今日当得太后嘱咐,方才上心一回。
作用显然,虽然她并没有探问任何,可徐修能这态度已经表明所图非小,否则也不会因为这十来颗荔枝,就示明意欲往上清观“私见”。
第433章 悲摧伯府
休沐的日子尚还遥遥无期,十一娘自然不会将更多心思放在与徐修能仅仅只是“也许”的私见上,她这时更加关注的是武威伯父子。
上月恩敕既颁,武威伯父子自然是马不停蹄由北疆赶返,今日抵京,自是不曾回府与家人团聚,直接入宫,一为谢恩,一为复命,不过正常情况下都不会引得太后突而下诏,故十一娘这个“秉笔”自然不需在旁履职,不似徐修能,太后接见秦家父子时自然要问及北疆战况,他这个起居舍人必须旁听,记录言谈重要,上交史馆做为修史凭证之一,只不过十一娘倒也不至于回避老远,她且还需要防着太后不时之需呢,便在廊庑下候令。
虽然前世时就已经听过武威伯的名气,可这回远远一眼,却是十一娘首见这位颇有威名的将官。
她甚至记得第一回听说武威伯,是从舅家表兄口中,那时武威伯尚在镇守云州,虽蛮部年年犯逼,却都不能得逞,表兄大为叹服,称除他郑氏一族之外,武威伯可算大周第二骁勇。
后来也听自家兄长提起过,却是转述祖父的评断——武威伯的确骁勇,不过性情鲁直,故而不被德宗帝所喜,任凭多少举荐,德宗帝就是不肯更多器重,秦氏一族可叹生不逢时,谓为可惜。
甚至听南阳郡王,也曾为武威伯打抱不平。
这还是当年武威伯与徐国公有故交之谊,德宗一朝尚且如此,如今太后执政,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十一娘站在毫不起眼之处,眼见几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大步上前,当先那位两鬓斑白虽不减轩昂的老者,神色间却分明有些沉滞悲苦,对于真正的武将而言,大约宁愿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也不愿在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得此所谓升迁罢,十一娘远远看着,都忍不住替他们叹息一声。
秦氏祖孙三代多年来辗转守边,一夕之间却被尽数调返,虽是朝廷“恩赏”,然而接下来却告别了他们熟悉与引以为傲的领域,等着他们的也许是完全无所适从的官场碾压,是暗箭难防举步维艰,如若不能小心应对,甚至可能是身败名裂终场,这不是功臣勇将应得的结局,十一娘目视着武威伯父子在殿前不约而同深深呼吸,脚步更显沉滞,心头更感悲凉。
祖孙三代回宫复命,却只有武威伯父子获许入见,还有七、八个青年跪候殿前,约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大不似京贵子弟那般面若冠玉,个个都是黝黑肤色,居中那位,应当就是武威伯嫡长孙,脸上有条触目惊心的伤疤,从额角直到鼻翼,还有一人明显臂上有伤,血渍隐隐染深袍服。
这么一列排开,神情麻木又似乎格外坚毅,尚能感觉到些微锐气,却远异于该有的意气风发。
十一娘近处只站着阿禄,她这时收回凝望的目光,面向十一娘,却背对远远跪候的青年。
即便在篷莱殿,阿禄与十一娘的交流并不需要避目,但当然要防耳闻,是以回回两人交谈,都是面对着,这样才能及时发现闲杂人等的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