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594)
“可夫君只是台院侍御史,就算奏文递上,也得要等太后召集政事堂诸相商议,又有什么作用?”
“那我便效温峤,去宫门敲登闻鼓,倘若太后与政事堂仍然不闻不问,我也一头撞死在宫门外!”邵广红了眼,用力挣开了韦缃,像头发怒的斗牛一般张着鼻孔就往外冲。
哪知门房却没有备好马,被委以重任的小厮瞪着一双无助的眼睛,慢条斯理地禀报:“真是怪事,鞍鞯寻不到,竟然连辔头也损断。”
邵广:……
韦缃也一路追到前院,终于又拉住了邵广:“夫君再听妾身一句,事以至此,即便江、洪二州请奏这时抵呈,太后亦必然会慎重决断,又怎会如此轻率批允斩决……”
她一番长篇大论尚未说完,却见邵广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竟然落下泪来,韦缃立时怔住,虽然成婚不久,丈夫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性情,往常并不如何与她交心,也从不曾提起过往那些坎坷艰难,但韦缃还是察觉出邵广骨子里坚韧刚毅的秉性,想他重前因为家境贫寒,千里迢迢赴考又屡试不第,遭遇多少冷眼嘲笑,但从来没有因为这些挫折便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两次身陷生死攸关,也从来没有惶恐失措,这个表面儒雅却铁骨铮铮的男子,今日却在她与好些仆妇面前为了无亲无故之人落泪。
韦缃虽然不能理解邵广心中这时的悔愧难当,却震惊于那把誓不轻掸的男儿泪,多少劝言都说不出口了,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自己都没清醒在说什么话:“博容,你先冷静一下,我知道你是担心数千无辜性命,可也不能冲动行事……不需博容去击登闻鼓,且待妾身递帖求见,妾身答应博容,必将这封奏劾亲手转递太后,亦会劝谏太后早作决断。”
一个是怆然涕下,一个是情真意切,邵御史这所宅邸的大门里正且上演“执手泪眼”,将一应仆妇看得目瞪口呆,敞开的大门外头,又传来一句戏谑:“哟,贤伉俪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呀。”
正是贺湛刚好赶到,说完这话才踏鞍下马,瞅着两人笑得春光明媚又妙趣横生。
纵然是悲愤填膺的邵广也顿时觉得尴尬不已,韦缃更是羞红了脸,但总不能等着满面泪痕的丈夫寒喧礼见吧,上前嗔怪道:“堂堂起居舍人,怎么学那些无赖听起墙角来?”笑着将人迎了进来。
“阿嫂可不要冤枉小弟,哪里敢听御史墙角?今日旬假,是想邀约博容兄去酒肆一聚。”贺湛不怀好意地睨了邵广一眼,继续打趣道:“阿嫂早前说了什么甜言蜜语,瞧把博容兄给感动得!”
“你就莫再添乱了。”韦缃瞪了贺湛一眼,因着贺湛是韦元平的心腹,两人倒也不算生疏,韦缃便交待道:“邵郎正为江、洪二州之事忧急,十四郎正好替我劝解一下他。”
这下终于是放心让邵广出门了,韦缃还是相当信任贺湛有那口才,暂且劝服丈夫稍安勿躁。
于是邵广便跟着贺湛到了一家酒肆,才一落座就连饮几大碗酒,眼泪没有再掉,眼睛却依然通红,张口就是一句话:“十一娘可在上清观?我这便去向她请罪,都怪我鲁莽,否则温峤等人……”
他心中堵得难受,提到温峤二字更觉连嗓子眼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扼掐得生痛,急喘着再说不出话来,拳头一下下地擂在食案上。
这情状,让贺湛还怎么说得出责备的话,也只有一声长叹。
第559章 好绣娘
旬假第二日下昼,十一娘回了自家,因她答应过柳九娘,眼看九娘就要出阁,她需得抽出一、二日空闲来,以便姐妹两人秉烛夜谈。
闺房里,七娘正好也在,另有一群仆妇围着,正卖力称赞九娘新换上身那套衣裙。
八幅石榴红裙曳地,走动时微微露现金丝翠缕的绣羽,一袭朱红袒领大袖罗衣,翠华葳蕤长裾,丽人立于西窗斜照里,仿若霞仙御风来,这一身锦绣翠羽的华服,的确堪称精美绝伦。
九娘也是满面惊喜,就连十一娘的到来都一时没被她留意,还是在婢女的提醒下,才眉开眼笑地一把就拉住了十一娘的小臂:“十一妹,可算盼到你回来。”
十一娘赞了一句:“九姐今日可真是光彩照人。”
这一身衣裙,衣料虽说华贵,只不过对于显望贵族而言倒也谈不上珍稀,然而衣上裙间耗废这么多的翠羽点饰,又岂止千金之价?只怕是连宫中后妃,这时也拿不出这么一套铺翠华服。
十一娘便问:“只九姐前些年自从养了一只翠鸟,连钗簪都再不用点翠,叹惜伤生侵广,如何又会裁制这么一套衣裙?”
大周贵族素喜点翠衣饰,可所需翠羽取自翠鸟,本就甚难捕获,更兼由古至今皇室贵族皆爱点翠,翠羽越渐供不应求,如今一支点翠花簪,说是价值百金亦不为过,这么一套衣裙所耗翠羽,又岂止是十支花簪?
价值是一方面,九娘自从听说一只翠鸟能供采用的羽毛不过二十余根,往往还不够点缀一支钗簪,又需得活鸟取毛,才能保证羽色亮丽,于是大觉残忍,发誓不再服佩铺翠衣饰,并且逢人便宣传这一理念,所以十一娘见她如此喜爱这套华服,方才会觉得诧异。
“十一妹仔细看看,这并非翠羽点饰呢。”
九娘干脆将那件大袖罗衣解除,拉十一娘坐下,铺在膝头让她仔细观察。
却不待十一娘看出机窍,七娘就淡淡说道:“没想到连十一妹都被唬骗过去,可见霓珍衣坊绣娘果真巧夺天功。”
又听九娘说道:“这套衣裙是七姐赠予,七姐自是晓得我不喜点翠,废了许多心机才打听得霓珍衣坊有个绣娘,画那花样与众不同也就罢了,竟能染制色泽奇罕绣线,又一手好绣技,于是特意订制成这套翠羽衣裙,果然能够以假乱真。”
又不无遗憾:“可惜不能将这套衣裙当作嫁衣。”
一屋子年龄各异的女人围绕着衣饰谈论说笑一阵,七娘便冷不丁地转移了话题:“十一妹应当也听说了书吏温峤污告江、洪二州刺史案吧?这些时日,满长安城都在议论这件事故,市井闲汉见识短浅,皆信温峤及什邡庶民所言属实,却不知这几人背后,皆为心怀不轨者唆使,未知十一妹怎么看待?”
九娘便一巴掌拍在膝盖上:“瞧我,只顾着自己了,竟忘了阿瑾殷殷嘱托,她那卷上元灯会图还没落笔就烦恼起构思,念叨了许久,就盼着十一妹能指点一二呢,十一妹好容易才有空闲,咱们这就去寻阿瑾吧?”
把十一娘拉着就走,竟然将七娘干晾在这里。
不说七娘如何,十一娘很是感念九娘对她的维护:“七姐是想打听太后有何决断,我不能泄露禁秘,少不得开罪七姐,多得九姐转寰。”
“这有什么,我在七姐面前放肆惯了,她拿我无计可施,也不会当真就埋怨我,七姐这段时日与元相府那姚媵人来往频密,江州刺史虽是毛相举荐,洪州刺史却与元相脱不开关系,七姐定是担心元相会受牵连,她一番苦心白废,在我看来,七姐夫其实不喜攀附权臣谋求官位,七姐这样急功近利,太过让七姐夫为难了。”九娘长长叹了一声:“七姐夫早两日还劝说七姐,称既然暂时难得授职,莫如先返富阳,七姐便恼姐夫不知上进,姐夫孤伶伶在书房住了许久,至今还没哄得七姐消气。”
说起七娘,九娘真是无尽烦恼,眼见着就要走到柳小瑾居住的闺房,干脆拉着十一娘站在石榴树下:“为了讨好元相府姚媵人,七姐有回竟然将阿瑾骗了出外,带去外头与姚媵人私见,那姚媵人,告诉阿瑾她生母是被毛相污杀,而姚姬之所以落到这样地步,都是因为阿娘不容姚姬,教唆阿瑾疏远阿娘与庶母,阿瑾回来不敢禀知阿娘,私下倒与我坦言……姚姬当初自请返家,可是与阿瑾彻底了断母女亲情,阿瑾嘴上不说,心里实在不耻姚姬贪慕虚荣,这些年,只管用心琴棋书画,从不愿与外人交谊,就是担心被人议论,将她与姚姬相提并论,可中间碍着七姐,阿瑾当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与姚媵人见了一面,好些日子寝食难安,消瘦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