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726)
“徐修能原就怀疑我居心叵测,怕是不会让王妃趁愿吧?”
“他虽然这么快便获得翻身机会,但上回因为力荐蜀王任太原牧,吃了那大一个哑巴亏,这时想必也不敢大意,徐修能之企望,不过是将来官拜中枢位及人臣,并非咱们死敌,以此子城府,当知目前与晋王府敌对并无好处,因而依我看来,他不会甘冒风险,行为损人不利己之事。”十一娘侃侃而谈:“再说太后,就算忧心内库空虚,不足让她挥霍,然而时局如此,她必然也不会眼看潘辽大军攻入晋朔,新政既然不能在短期内顺利推行,若我提出以窑藏获利补充军需,太后当不至于反对,毕竟太原府不过只辖十四县,内库并不缺这十四县官窑产出。”
这番话是阐述对策的可行性,十一娘转而又说道:“瓷器琉璃甚至包括锦绣卷画等物,虽然并非劳苦百姓必要耗需,不可否认,却为皇家贵族珍爱,广设官窑,其实也未必一定压榨贫苦,主要还看执行者如何,具体而言,要是众多工匠能够保证按劳得酬,致使家小温饱无忧,甚至也不算恶政。”
但如今官场贪腐,太后采纳广设官窑之谏,仅为保证皇族挥霍,那么难免造成土地兼并日重,更多农户沦为工匠,纵然日夜辛劳,也不得衣食饱暖,十一娘没有办法制止这一恶劣后果,她唯一能尝试的是,保证太原府治下百姓不会因此更加艰苦。
“之所以深夜还往绣坊,便是想要验证这一想法是否可行。”十一娘说道。
绣娘皆为女子,便连诸多衣工其实也是妇人,大周风俗固然开化,还不至于提倡妇女外出务工,这些绣工,若不是因为生计无着,也都会安于后宅,想要比当须眉男儿的女子毕竟是少数,不占主流,对于女子而言,更多的是期望相夫教子,而不存“扬名立万”的野心。
十一娘其实不是想去巡看绣娘们的劳作进展,她是想要了解这一群挣扎于社会底层的平民,心里真正的愿望。
自古以来,有士农工商的阶级划分,农人仅次士族,当然不会有人甘愿沦于工、商,可是在大环境也即无田可授的限制下,真正的农人其实已然不堪劳苦,十一娘是想了解,如果能得衣食无忧,百姓们是否能够心满意足。
说穿了,便是是否心甘情愿放弃“农”这一层阶级的优越感,甘为工匠。
虽然数十绣娘远不足以代表整个阶层,可是闲来无事,侧面了解一下也有益无害。
贺烨倒也被十一娘的话引发深思:“自古以来,盛世虽然足够让多数农人安居乐业,可盛世之治并不多见,农人百姓其实更多时候,都是饱受劳苦之患,赋税过重,又兼灾疫频生,万一再遇昏君侫臣,饿骨遍野之实倒是更多。”
“诸豪阔侵占百姓土地,原非大周一朝而矣。”十一娘也甚是烦恼,竟连她自己都没察觉,什么时候已经超脱了家仇的限制,开始忧虑起社稷苍生来。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走完了叵长一段路程,叩开好几门禁,终于是到了西外苑这处临时设置的绣坊,十一娘方才回过神来:“殿下不便与我一同与绣工交心吧?”
话音才落,便听一声:“殿下、王妃。”
却是陆离竟然也在不远,这时礼见。
陆离即便住在晋王府,当然也不会住进殿下的内宅,那就彻底难免瓜田李下之嫌了,故而他也是住在西外苑,与临时设置的绣坊倒是颇为接近,但时下已是三更,十一娘完全没有想到会与陆离“邂逅”。
“六哥怎么仍未安歇?”自然而然问道。
贺湛递来那封密信内容,十一娘还不及知会陆离。
“傍晚时得京中长辈书信,心甚不安,故不能入睡,闲逛至此。”陆离也没想到都这时辰了,竟然与晋王夫妇路遇。
两方再一交流,才知原来各自都听闻了太后主张广设官窑之事。
薛谦自从贬黜,如今尚在岭南,陆离祖父薛子瞻依然称病,其父薛诩虽然在职,但依然不得太后党信任,属于边缘人士,做为京兆十望,虽然薛氏族人不乏入仕任官者,但仍推陆离实权最重,只是京兆薛虽然没有得到太后真正重用,根底还是具备,门生嫡亲甚广,倒有那么一些“漏网之鱼”混入“敌营”,因而陆离即便不及得知贺湛告书,却也了解到徐修能上谏这一恶政,可巧也在今日。
他也是忧心忡忡,虽然没想到巡看绣坊,但因辗转难眠,散步时恰巧经过此处。
故而陆离便作推断:“王妃是否打算掌控太原府官窑?”
如此心有灵犀,再度引起了晋王殿下饱含深意的目光,在王妃与陆离两人之巡睃。
第690章 任重道远
到底是,晋王去了陆离居处溯洄馆,王妃“孤军作战”。
绣坊那间大室,此时烛照辉煌,莫说子值那二十位绣娘仍在忙碌,便连巧娘也没有歇息,王妃构画,由她亲手绣制那轴百鸟朝凤,眼下只完成了三分之一,虽然“交工”日期还远,可她也不敢丝毫慢怠。
见王妃入内,众人未免惊诧,忙不迭停下手中针线,就要跽拜。
“免礼,诸位请坐。”十一娘此刻颇显平易近人,完全没有架子,也不在意此处未设座榻,甚至不曾趺膝而坐,而是与众人一般,跽坐在毡毯之上。
“劳烦诸位了,这些时日因琐事繁忙,不曾询问日常可还习惯。”
王妃原是客套一句,作为开场白,底下有个年轻媳妇的却忍不住激动的心情,又见王妃和善可亲,她更加不再拘束:“算得上什么烦劳,自入晋王府,一日三餐管饱,茶点更是未曾断过,不怕王妃笑话,妾身还从未见识过如此丰盛饮食。”
一个中年妇人也附和道:“从前在洛阳绣坊,东家也算宽仁,从不拖欠工钱,然而一日也只得两个时辰歇息,冬季寅初方休,并不得热饮炭暖,哪似在王府,一日绣工仅四个时辰,每五日还得一日休沐,纵然夜值,茶点供给不断,又是在通烧火墙之室,一点不觉寒凉。”
许多女工也忍不住表达感激之情——
“一月两千钱薪资,这在过去想也不敢想。”
“甚至还有仆妪服侍,为我等浣洗衣裳,我等几疑自己成了贵妇,万万不料今生,竟然还能养尊处优。”
“王妃,妾身恩谢王妃,前几日得知幼子患疾,妾身忧心不已,原是打算求得王妃许可,允妾身返家探望,不想禀了管事,管事竟然请了王府董医正为小儿诊疾,小儿如今总算无礙,这都是因为王妃仁德。”
十一娘听也没听过这事,想来是管事尽职,将这事禀报了江怀,江怀便当即立断。
她只是问道:“你是太原府人?”
眼下这些绣工,绝大多数都不是本土人士,十一娘才有此问。
“妾身确为太原府人,原也是在中城绣坊作工,后东家迁往洛阳,妾身也只好跟往,被梁掌柜择中,先是去了长安,没想到王妃随殿下赴藩,这才归来家乡。”
又有一个妇人说道:“妾身也为太原府人,不过一直在沧州作工,燕赵陷落,妾身又随东家迁往邠州,也是遇梁掌柜择雇,妾身想着夫君子女皆在太原,这才随往晋阳。”
十一娘便叹道:“诸位之中,多数家人老小皆在太原以外,应当心里不少挂念吧。”
这下子更引得七嘴八舌。
“虽然心里牵挂家人,也是无可奈何,不瞒王妃,妾身夫主本是逃户,投靠大族为佃农,虽不承担赋税,但一年忙碌,也难得饱暖,妾身还好善长针凿,出外作工,一来不与家人增添负担,尚得一些存余,想着待儿子成年,也能为他们寻个媳妇。”
“妾身家中原也有些薄产,奈何赋税过重,妾身两个儿子都夭折了,后来好不容易得了一子一女,女儿竟被……竟被阿翁淹死……也不怪阿翁,家中入不敷出,实在养不活女儿,翁姑多病,夫君也是没了办法,才让妾身出外作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