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沧月旧有盟(45)+番外
三日之后,她早已感觉到走在路上,双足如行刀刃,剧痛难当,这才想起幼年时,祖母的切切告诫,身为鲛人,须得久居海底,若是去到人间,便将踏行于炼狱烈火之中。
言说此事的祖母白发如银,在珊瑚如火的背景中笑得凄凉:“少年时我曾喜欢上一个人间的男子,那时我年轻顽皮,偷偷浮上海面,被一个渔民捕获,居为奇货。
是那个男子救了我,将我带到他家中,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的鱼尾虽能化为人腿,却不能在陆地上长久停留。
他得知此事,不顾我的哭泣,立刻将我送回海中,从此不再与我相见。之后的每一年,我都浮上水面,期盼能看到他的身影,但他却始终没有来。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远方传来他过世的消息,我才发现鲛人的寿命,远比人类长久得多,生为鲛人族的公主,我必须嫁给族中的贵族,诞育下一任国主。
出嫁的那一日,我心如死灰,面无表情地看着迎亲的鲛人们在海水中欢乐地起舞,心底浮现的,却是初见时我蜷缩在渔民的笼子中,他走上来救我的模样,那时阳光明媚,照在他身上,英俊得让我忘记一切……”
祖母的故事在晚的脑海里悠然回荡,生怕段暄亦如当年祖母的情人,不再与自己相见,将双足剧痛之事紧紧隐瞒,不肯透露半分。
三日之后,她在陆地上每走一步,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但那是怎样一种甜蜜的疼痛啊,看着他春风般温暖的微笑,听着他清朗柔和的话语,都让她的心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欣喜,仿佛有他的地方,就是最美的幻境。
今日一场大雨,将她的秘密彻底暴露。陶瑕竟未曾为她保守秘密,竟然看似一脸随意地说出。
她一派天真,这么一说,不啻于承认陶瑕所言不假,话刚出口,顿时后悔,怯生生地瞥了段暄一眼,见他面沉如水,半晌不语,生怕他就此将自己送回沧海,忍不住紧紧搂住他的腰肢,将脑袋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
洞中柴火熊熊燃烧,偶尔听到枯枝崩爆之声,三人一时寂然。
良久良久,段暄轻轻一笑,语气冷如雪夜寒泉:“公主殿下如此倾心于段某,段某真是受宠若惊。”
晚听他语气冰冷,怔了怔,抬头望向他幽深若海的双眸:“段大哥,你……你很不高兴么?”
段暄清俊的脸上波澜不兴,淡淡道:“能得阿晚如此垂青,段某怎么会不高兴?夜深了,睡罢。”扶着她倚靠在洞壁上,不多时便已沉沉睡去。
晚心中忐忑难安,却如何睡得着?偷偷睁开眼来,望着他沉睡的面容,那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平素温柔的侧脸此刻宛若冰雕雪塑,在火焰的跌宕闪烁中毫无温度。
她心下一阵说不出的难过,转头望去,陶瑕独坐在一旁,双手抱膝,脸色苍白,正向自己怔然相视,想起他泄露自己的秘密,不禁撅了撅嘴,向他忿忿地瞪了一眼,转头不理。
次日东曦未升,段暄便已醒来,默不作声地抱起她,淡然道:“陶兄,咱们走罢。”
晚一夜未曾进食,腹中饥饿,但见他毫无为自己找野果吃食之意,想了想不敢开口。
三人行了一路,晚见段暄前行之途正是昆仑方向,略微放心,想道:“段大哥不会不要我的,我要更加乖一点,讨他喜欢。”
不多时渐近城郊,郊外遍植十里梨花,满地落花如雪,风送梨香,远远地飘了过来,分外沁人心脾。
花树下一人独坐,身后立着十来人,神色恭谨万分,几辆马车静悄悄地待在一旁。
那人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副围棋,两军对垒,对面却空无一人,他下了一枚白子,略一思忖,又下了一枚黑子,原来他正和自己下棋。棋局上杀局渐成,白子被黑子团团围住,已难以冲出重围。
晚一眼瞥见那人的脸,花容失色,失声叫道:“朝晦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开虐,老段要离开阿晚啦~凤阎罗正文上线~
第51章 第 51 章
那人应声站起身来,大袖飘飘,脸色微泛青意,眉目英挺,正是多日不见的鲛人族护法朝晦。
如今这位护法大人到了人世,鱼尾荡然无存,眼底似笑非笑:“听说昆仑派在人间名声不小,段公子名列其中翘楚,果然有一副难敌的好本事,抢了我们公主殿下就走,我等一路急追,竟也难以赶上。”
朝晦能说这么一番话,可见对他做了不少功课,今日有备而来,不是个易相与的局面。
段暄抱着鲛人族的小公主,脸上淡得水平如镜。
陶瑕倒是一脸的兴致盎然,袖了手笑得春暖花开,分外和气:“阁下也是鲛人族的?”
朝晦沉着脸瞥他一眼,并不答话,用素来阴沉的嗓音开了口:“段公子私闯沧海之渊,昆仑派和我鲛人族已经结下仇怨,你要怎样才肯放了我们殿下?”
段暄唇角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段某到手的东西,从来不会轻轻易易地便还回去,朝晦大人不知道么?”
晚听得愣了愣,她一向觉得他是自己的心上人,对他百般撒娇亲昵,他亦是一副受用的模样,料来自己也是他的心肝宝贝不假,此刻听到他称自己是“东西”,不禁有些失神。
在脑子里想了想,她宽宏大度地安慰自己,想来应是人世语言和鲛人的略有些不同,“东西”和“人”之间无甚差别。
朝晦却显然没有她这样的好脾气,脸色青得翡翠榨出了汁,淋淋漓漓地横流:“放肆!我族公主的身份何等尊贵,你怎敢拿她和我讨价还价?”
随着他的语声,满林梨花无风自舞,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枝头。
无穷光影风驰电掣般从眼前闪过,昏黄的色彩从模糊渐次到清晰,日月星辰同时高悬苍穹,花香鸟语与鬼哭狼嚎之声响彻耳畔,这情景一下变得颇诡异。
晚带些恍惚地想起族中的故老传说,不由得提了一颗心,担忧地望向段暄:“啊哟,段大哥,朝晦大人开启了海市蜃楼境。”
鲛人们应敌制胜的迷幻之境,海市蜃楼。
如今的沧海之渊自是住着鲛人一族,但说来七八百年前,沧海之渊还被飞扬跋扈的蛟龙占得牢牢的。
那一任的鲛人国主是个有雄心的,觊觎沧海之渊这片丰美肥硕的地界不是一两日,瞅着族人们的战斗力一向略弱了些,便凭借幻明珠等宝物,创出个杀伤力惊人的幻境来,将众多蛟龙困在虚幻的梦境之中,再难解脱。
鲛人族遂顺顺当当地抢了沧海之渊。
那任国主心下甚得意,为这幻境取了个名字,就叫海市蜃楼境。其原理也甚简单,就是通过幻明珠等物,将人心中隐秘渴切的愿望折射出来,宛若真实,任你心如磐石,也会沉溺其中,难以脱离。
晚想起在古书中看到的关于这幻境如何横扫蛟龙十万大军,令其无一生还的记载,俏脸上的颜色不由自主地向朝晦看齐。
段暄脸上淡淡的,迈步向前便走,陶瑕听了她的解释,脸上飞舞着勃勃的兴致,同他并肩而行。
晚见他二人浑不知海市蜃楼境的厉害,心里不住叫苦,打了个主意,若是当真深陷其中,自己不得不拿出公主的谱儿来,喝令朝晦放他们出去。
段公子的手臂沉实有力,将她抱得稳稳的,身畔陶瑕的笑语不断传来,两人的神智显然还很清醒。
就因为他们很清醒,下一刻的晚才恨不能重新钻回浣雪馆的地底城去,下辈子再出来重新见人。
一声欢愉的呢喃从前方传来,掺合着娇腻的呼唤,隐约是“段大哥”,跟着语气变得越发娇滴滴起来:“段大哥,我要你抱着我,同我敦一敦伦。”
两位公子并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很有默契地同时停住了脚步。
前方喜烛高燃,想是梦中人没见过多少人间娶亲的仪式,在梦中很厚颜无耻地照搬了戈少主成亲时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