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龙/我是一条小青龙(14)+番外
她后知后觉地想要捡起自己在这家中的尊严,却也只有表面的尊严了。
侧室果然一举得男,李江像当初与她商量纳妾一事那般,认真且客气地来问她的意见——他要将侧室抬平。
陈氏几欲仰天大笑。
若不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他可会踏足他已半年没有来过的院子,看一看自己的正妻?
陈氏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年少时选择的男人,像是看着与自己不同在一个世界的人。她的声音轻且坚定,犹带几分对他对自己的嘲讽:“我不同意。”
她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但他的反应却平静得出乎她的意料。
他说:“哦。”
没几日,府中上下开始准备抬侧室的小宴。
陈氏这才知道,原来他与她说这事并非问她意思,只是告知她而已。
终于,她仅剩的表面的尊严也被狠狠摔在地上,碎了个干净。
星月夜,不属于她的家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而她独自打着灯笼来到白川边,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年少时为受长久的注视打动,自戕时她因不能忍冰冷的漠视。
河水自四面八方压向她,她看不清、闻不到、听不见,曾让她坐立难安的孤独此刻竟让她如此享受,好像这才是命中常态。
再睁眼,她已是水鬼。
就连死去,也无人顾她,无人渡她。
陈氏虽然已经习惯孤独,却也极度厌恶孤独。她想要有人陪伴。但仅仅是陪伴的话,或许有些不够……
她将一个同样投河的女人尚未睁眼成鬼的魂魄吃了。这样,她有了第一个陪伴的人。
她们是一体的,她永远也不能离开她背叛她。
但是还不够。她还想要更多,更多的陪伴才能填满她的孤独。她的记忆是他们的记忆,她的痛苦是他们的痛苦。
渐渐的,她可以将自己曾经吞吃的魂魄吐出,让他们为她“找来”更多的“朋友”。
她甚至精心为他们每一个准备了石棺。白天他们一同沉睡,夜晚他们出去“找朋友”,一同填满那独自死去的不可言的孤独。
说这些事时,陈氏一脸平静,没有痛苦、没有仇恨、没有后悔。
朝然看着她,不明白她凭什么可以这样平静,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陈氏说完她的故事,见朝然面上愤懑与同情兼有,似乎不是很能理解这位神明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轻声细语地问:“河神大人,难道你们神明都是不知什么是孤独的么?”
她这话似乎有什么古怪的魔力,如针般尖锐地扎进朝然脑海中,非要她直面一些她本能回避的东西。
朝然捂住心口,脸色骤然苍白。
水鬼们见状便要扑上来。斐怀在身边,朝然本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不知为何,斐怀分明将水鬼们的动作看在眼里,却没有动。
陈氏笑得诡异:“二位神明也来做我的朋友吧!”
朝然嗅到陈氏身上骤然翻涌的魔气,却奈何心口实在疼得厉害,连动一根手指都艰难。
斐怀,斐怀……
她努力呼喊,却声如蚊讷。
作者有话要说:
注:“桑之未落……不可说也”一句选自《国风·卫风·氓》。如果咸鱼作者没记错的话这首诗应该是高中古诗文必背篇目(滑稽脸)
第12章 桑落(五)
陈氏见她这样,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啊,原来这咒用在神明身上会是这样的,这下别不是要让我少了两个新朋友……”
她幽蓝的水鬼魂体由内而外裂出数道深黑的沟壑,压制不住的魔气几乎喷涌而出。她轻轻“嘶”了一声,不甚在意地重新抚平自己魂体将暴戾的魔气勉强“锁好”,随后抬眼看着斐怀:“这位神明大人,你的感受如何?”
斐怀不言。
陈氏若有所思:“原来不同神明的反应竟是不一样的么?”
水鬼们拖着长爪在他们之间游曳,奈何鬼爪对神躯并没有什么攻击力,划拉了半天甚至连两位神明的衣裳都没能划破——困住陈氏的布条自然也是毫发无损。
他们明显有些焦躁。
陈氏安抚道:“别这样,很快咱们就要有新朋友了。有了这两位,兴许咱们以后白天也能出去了。”
水鬼们仍是十分不安。
陈氏不满:“你们,这是在违抗我么?”
回应她的是一团明亮到有些刺眼的银光。
不过手指长的小刻刀在这狭小的石洞里飞旋,化出千万虚影,每一道虚影都将水鬼的四肢牢牢钉住。眨眼间,所有水鬼都跟晾干的树叶般平铺在地,分毫动弹不得。
刻刀落入斐怀手中,他随手转了转那薄薄的锋刃,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过得了些魔气,你便觉得自己能摆布神明?未免太过天真。”
亡灵没有血与泪,纵是伤得再重痛到极致,也就只有吼叫这一种表达痛苦的法子,可陈氏此时连这仅有的一种表达都失去了。她不能痛吼,不然她压制不住的魔气将会从口中泄出。
斐怀将刀锋下压,指着陈氏:“你从哪里得来的魔气?”
陈氏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斐怀松开刻刀,使之悬浮于身前:“你不愿说,也罢。神明不可伤凡人性命不可干扰轮回,我只需保你不至于魂飞魄散便是。”
刀刃下压。陈氏的魂体上瞬间多了十道刀痕,每一道都极深,但每一道都避开了她身上的要害。
魔气终于找到喷涌的出口,疯狂撕扯陈氏身上的伤口冲出魂体。
一把刻刀瞬间分出无数把虚影,将魔气团团围住包裹其中。
陈氏眼睁睁看着自己迅速失去魔气,再难忍受疼痛,撕心裂肺地大吼:“不!不要!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斐怀充耳不闻,放出神力追溯魔气的来源。
陈氏狠狠瞪着他,眼珠几乎裂眶而出:“你这算是什么神明?!你听不到我的祈愿么?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魔气被藏在水鬼身体里太久,会被抹去些许本源,但这股魔气的混沌程度却远超斐怀的预料,以他的神力,竟一时寻不到魔气的来处……这只能说明这魔气的主人八成已经半死不活了。
思考片刻,斐怀握拳将那团魔气捏碎,抱起跪坐在地上的朝然便要离开。
陈氏喃喃:“这算什么,算什么?我这一生……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不配被重视么?”
斐怀闻言,不仅未回头,连脚步都没顿上一顿。
陈氏跪坐在一群水鬼与林立的石棺间,面上表情越发狰狞,不甘且悲愤。而她的魂体如一朵开至最后的花,片片凋落。
朝然双手紧紧按着心口,几乎缩成一团,以至于斐怀要将她带走只得像抱孩子那般抱着她,实在为难他这不理世事多年的隐居神明。
“嘿,你瞧,是那个笑话来了!”
“原来就是她啊……啧,真给青龙座丢脸。”
“身为青龙却整天跟在那卑贱之辈身后,愚不可及,无可救药!”
“诶呀,她看过来了,你小声些。”
“小声什么?说的就是她!”
是谁?是谁在说话?
朝然眼前有无数光影飞驰,她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便被甩在后面。唯有那些议论声回荡在她耳畔,诅咒一般。她不知自己是被议论的人,还是那群议论者中沉默不语的一个。
若是被议论者,她为何心中一丝气愤也无?若是议论者,她为何没有与那些声音同出一辙的恶意?
她越想,身上便越是痛得厉害,像有刀子在一片片割下她的神魂似的。
兴许是痛到出了幻觉,她竟感觉有人正抱着她,时不时安抚般拍一拍她的背脊。这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柔,竟让她有些想哭。
仿佛从来没被温柔以待过。
斐怀看着朝然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有些稀奇。
这小姑娘会中了女鬼的招,他并不意外。她记忆被封,几乎只会靠本能处事,意志相较于其他神明,脆弱得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