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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蝉]非天(17)

作者: 渺缈孤舟客 阅读记录

他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大夫。

龙延叹道,“杨蝉,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开诚布公来说,我应找你报仇,然而,恐怕我永远报不了这个仇。”

杨蝉不屑道:“凡人,还算有些自知之明。”

“我先祖当年,得罪了你,满门被屠,”龙延缓缓诉说道,“当时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初生未满月的婴孩……好不容易靠着喝百家奶、吃百家饭长大,可是没有到三十岁,他就去世了。”

“后来,他的子嗣步上了他的后尘,每一个都活不到三十。我十岁那年,父亲病逝。我亲眼见他的死相……”说到这里,龙延摇了摇头,“父亲也叫我认命,可我不想认命,不想像龙家历代先祖那样,刚至而立便现出那样的死相……我走过很多地方,最终在华山,遇见了叶琳琅。”

“你想说什么?”杨蝉问道。

“我有一个孩子,”他道,“我能救人,却救不了自己,唯有凭着琳琅的半颗妖丹活到现在,因为我想报仇;然而稚子何辜,我怕他跟在我身边有什么不测,也怕他因这血脉,一到三十便会暴毙……于是将他封住,如今,已过了五十余年了。”

“哦?”

“若你杀我,请你将我体内的妖丹取出,给我孩儿续命。”他继而闭上眼,“动手吧。”

杨蝉不语,她的剑停在他的咽喉处,轻轻划过,再落到他的肩头。

她看一眼他闭着的眼,剑,放下了。

“你……”龙延睁开眼,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我不杀你,”她说,“我也可救你儿子。但是,你得做我的奴仆,替我取出这地脉之物。”

不容拒绝的笃定语气,杨蝉一甩衣袖,背过身去——手中长剑翩然再化枯叶。

龙延默然。他没有拒绝的资本。

枯叶不语,尘埃落地。

第十六章 苍生

“二哥,二哥,蝉死了。”四岁的杨蝉捧着一只僵死的蝉凑上前来,十一岁的杨戬正在庭前筛豆子。

透过了茂密的枝叶,阳光碎了一地。在点点的光斑中,杨戬回过头,看向自己最小的妹妹。

“二哥看,蝉死了。”小孩子执拗地又重复了一遍,把手里的死蝉送上去给哥哥看。

杨戬停下手中的活计,对那死蝉叹了口气:“阿蝉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杨蝉说,“像这样,不动了,活不过来了,就是死了。”

“那阿蝉知道吗?虽然这只蝉死了,但是来年会有更多的蝉从土里爬出来,爬到树上去,再叫个不停的。”

“可是那就是别的蝉了,而这只蝉还是死了的……”杨蝉拨了拨掌心里的死蝉,“好可怜呀……”

杨戬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妹妹,无奈道:“因为蝉的寿命只有这么短啊,不像人……”

“人就能活很久吗?”

“是啊……大概吧……”

“那么,让蝉也活很久,可以吗?”

“这不行吧,”杨戬摸了摸杨蝉的脑袋,“苍生有自己的命数,不是强求就能强求来的啊!”

“苍生?”

“苍生啊……就是万物,就是一切生命,就像这蝉,就像你我,就像大哥和爹娘,”杨戬把杨蝉搂到怀里,指向头顶的枝叶,“看,那也是……我们周遭一切,无处不在;我们身处于苍生,便是那万分之一。”

“我们都活在苍生里……”

“对呀,我们就活在苍生里……”

……

贞观十九年,玄奘法师从天竺回到长安,受到唐太宗皇帝的热切接待。同年,其口述由辩机著成《大唐西域记》,三年后,《瑜伽师地论》译成,太宗为之作序。

一时间,佛教昌隆,百姓开始拜佛,儒道心存不平。

然而在那些流言中,并没有一只猴子与那和尚同行。众人说:这个苦行僧徒步而去,又徒步而归,当他回到长安时,身边并无一人相伴。

杨蝉又回过那座曾压着猴子的山,山体崩塌,猴子早就不在了;她又曾去花果山讯问,然而五百年世事变迁,漫山遍野的猴子更无一只认识什么孙悟空。

她望向山顶一块裂成几块的石头,似乎天地间就只剩下这个痕迹,可以证明灵猴曾如何地诞生。

然而她再也没有找到他。

华山周边的寺庙,越建越多。黎明之时,就连在山洞深处,都能听闻得远方传来的佛钟声。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曾见一人,初时拜在圣母殿中,很虔诚的样子,还为那个傻乎乎的泥胎写了首赞美的诗。

两个月后,她又见到他,那时他正在拜菩萨。佛堂与西岳庙相隔不远,她看他走进去,抖抖索索地掏出些银子递给方丈,那老和尚只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接着他去了山下的市场,买了两尾半死不活的鳢鱼放生到别家的鱼塘里,就拍拍屁股进了赌场,随即把身上的钱输得精光。

她记得他输光钱财之前还在与周围的人扯淡,说自己放生了活鱼做了好事,下一把定有菩萨保佑,替他翻盘……

后来她第三次见到了他,也是最后一次。

那时,那人正在拜一个外国人。贞观九年时,有个叫阿罗本的人从外国带来了一种叫景教的新教派,他们视十字为神圣,尊一个被钉在十字上的可怜人为圣人,还大张旗鼓地说那个人是神的儿子,神爱世人……

而杨蝉所见过的那个人就信仰起这种宗教,他把所有反对他的人都当作邪佞,所有曾经自己所相信的宗教都是邪教,似乎自己信奉着自己口中的神明就能够成为神所爱的子民。

杨蝉再没关心过后来他信奉了什么,或许对这个人而言,信仰什么都是一样的。

——一个再普通鄙俗不过的凡人。

高僧之行,只为普度众生;然而即便他劳苦功高,那些受到了大乘佛经福泽的人们,仍是人。人,有私欲,可以因之前的不满而换一种信仰,却依旧继续卑微地苟活于世间,然后……没有然后了。

可叹那芸芸众生,与之相同者成百上千。世人,仍是如此,不会因未闻佛经而更龌龊,也不会因佛经被取回而更高尚。人,只是需要信仰一个东西以填补心中的空白,无论那个所信仰的是不是可崇拜的偶像。

可笑,有心的人,原来也和无心的人,是一样的。

麟德元年,玄奘法师病逝,在他病逝以前,杨蝉前去见了他一次。

“我只想知道,你取梵经之时,有没有遇到过一只会说人话的猴子。”她正坐在他身边,这个时候,玄奘已经卧病半月有余了。

“猴子?”这个病入膏肓的老和尚疑惑道,“你能说说,是什么样的猴子么?”

于是杨蝉说了。她说天下间曾有一只石猴不容五行间,不在三界中;她说那猴子不羁于天命,下地府上天庭,直捣九霄;她说那猴子最终被压在五行山下,一压就是五百年。

那是她唯一的朋友。

“他说,他会跟一个取经人西出玉门关,经沙漠,过雪山,最后到达天竺,取得梵经。他说,那取经人会放他出山,令他重获五百年未得的自由……他说,他就等着那一日,他会知恩图报……而你,就是那个取经人……”

结果,他食言了。

那是他为杨蝉所编造的谎言呢,还是天命向他编造的谎言呢?这些已经都不可知了。那猴子,说消失便消失在了天地间,一点余地都不留。

那老和尚,沉默半晌,忽然道:“老僧曾迷途于戈壁,四天五夜滴水未沾,本以为已入死境了,那一晚却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诸愿诸幻象,此乃大境界也。若非有此庇护,老僧那时便死了……此后数番艰险都能一一化险为夷,如今想来,过去种种几乎是在不可为而为之。”

“……”

“他不在三界中,不容五行间,天地孕育而来,那便是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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