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蝉]非天(40)
老李又开始怀念他的子嗣给他盖的宗祠,杨蝉打断他道:“我没有子嗣,也无所谓孤独。”
老头道:“可你有兄长,他一直挂念着你。”
“你未曾见过他,怎知他挂念我?”
“我来之前,听说这山中的布局,皆出自他手。你之前能引动地颤,你真以为,那仅仅是你的本事?”
“……”
他又继续道:“这山中四处布有巧局。死路看似无解,亦能见生机。你不知,有种苦心,不是日日在你眼前嘘寒问暖,而是相隔千里,也要护你周全。然而,当局者迷……”
“你……到底是什么人?”杨蝉抬头,终于直言相问。
老头笑着摇了摇头:“我是何人,重要么?倒是你,你可知你是什么人?”
杨蝉断然道:“我就是我,何来‘什么人’!”
老头晃了晃空空的酒葫芦:“‘什么人’,是你?你又怎知,你是何人?”
“恩?”
“你追寻一世,真正所求的,不就在此么?你是什么人?你究竟,是不是你!”
……
“阿蝉……错了……阿蝉知错了……二哥!”
“……二哥你……动手吧……”
……
一声声诉求自记忆深处翻涌而出,须臾飘渺难辨,如同从未经历。可未曾经历,又如何记得?她的脑中再次剧痛,耳鸣顿起。
心跳声阵阵,又是心跳的声音!
她摸摸胸腔,那个地方,却还是平静如初。错觉吗?
“我……我……我是……”
那名字,呼之欲出时戛然而止。自己的名字,真的属于自己?这一身躯壳,失了的究竟是心,还是别的东西?
难辨了——难辨了!
一声长喝,刹那间,洞中灿若白昼,但旋即而解。一明一暗间,满目琳琅尽失光华,另有芽孢探出洞中大小角落,各自生长,继而一一花开。
——莲。
“莲心长待久花开,蝉鸣三月匿三年,”那老头道,“是蝉,还是莲。”
莲花朵朵凝华,洞中再现光辉。
“你……究竟是什么人……”杨蝉脑中承受剧痛,自失了七分气势。
“我不是什么人,”老头轻抚胡须,悠然道,“是你,将成为什么人。杨蝉,你不是要听故事么?我的故事太粗浅,没什么好讲的。所以,不讲我,就讲你,如何?”
杨蝉警觉地瞪着他,老头毫无所觉,继续道:“曾有桃山,山中唯见桃树,花枝蔽天;曾见西海,海中有龙镇守,太平无灾。但是……”他顿了顿:“忽地一日,桃山草木枯死,继而西海泛滥,洪祸滔天,尸浮万里,哀嚎不绝……”
杨蝉立刻打断道:“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么?”老头语调讳莫如深,“你,真的识得,‘你’么?!”
……
“桃山之变、西海之灾……错已铸成,”他说,“阿蝉……你走吧,从此我们兄妹二人,唯有再不相见!”
……
——那是一场灾祸。只是,她不记得了。
……
周都。
她站在镐京的城外,有人在背后叫她。
“杨蝉!”
……
——那一日,天兵究竟为何而来?真是为算那云华侍女配许凡人的旧账么?
她……不记得了。
……
“阿蝉,快叫她一声娘……”她二哥挡在她身前,继而道,“或许往后,你就再没机会叫了……”
……
桃山被劈开一瞬,那僵尸跳到她跟前,然后……她不记得了。
小时候,娘赠她的那枚玉蝉,上哪儿去了呢?
——她统统不记得了!
铁索拉扯,当啷作响。远处一声佛钟,止住她的魔障。
如醍醐灌顶,她突然想到那高僧临终前的那段话。
“从由境界来,归于境界中,谈何消弭?只是,我等诸常,看不见罢了。”
——境界为何?消弭为何?诸常为何?所能见所不能见,又为何!
谁知这天地间,看似分明,实则混沌难辨呵!
要辨么!
随即灵识离体,向山下疾奔而去。只留一具空壳孤零零落在莲台,还维持着原来端坐的态势。
“我是守狱的,看着这躯壳便好,其他的,我可管不着呢,”老李喃喃自语,揭开葫芦,想了想又盖上,“你想通便好,这条路,也就唯有你自己想通了……”
第三十八章 迟
山中冲出一团劲风,沿着山脊向下猛扑,沿途草木皆一一倒伏。
山下,正在做一场法事。
一堆烧焦的枯草,几个妖言惑众的道人,还有在场诸位,面无表情的观者。
——散了吧,散了吧。
道人如此说,人群散去,焦炭中露出两具尸体。
——这样,病就能好了,能好了……
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一步一喘,每个都透着死相。
风停树止,对着这一幕,除了在场诸人交头接耳的簌簌之声,就是无尽的静默。
——作孽啊,作孽啊,但若非如此,我们……
他们说,簌簌地说,语带怜惜地说,略感歉疚地说,心安理得地说……
仅仅口中言,上不得心。
那是两条人命,他们又何尝不是。
风无形,无形则无情,无情则无泪;风拂过,扬起几缕沙尘,带走几声叹息。
人群中,一个男童忽然挣脱了母亲的手,转身向那两具漆黑的尸体望去。
“墨儿?”他母亲不明所以,见他抬步,逆着人流,向那尸体走去。
不过是想看一看,这一世,那个人又是怎样的死法。
刘向啊……
他半跪在前,将那焦尸细细端详。
“墨儿!”那男童的母亲赶来,想将他拖走,“你看什么,这……有什么好看!这里自会有道长处置,你赶紧跟娘走,听话,赶紧走,莫染上什么邪气……”
“走?”“他”转过头,眼中透着幽幽的星光,“走向何处?”
“自然……是回家……”
“家……又在何处?”他淡然问道。
“墨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唬娘……”
女人搂着他,惊慌地看向四周,却听周遭窃窃私语之声已经起了。
“这童子不对劲,难道……是瘟神另择身躯附体了!”
“这不该……”
“哪儿有什么该不该,只要可疑,就不能放过!”
几十号人,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一个稚子,统统带着恶意。
“你们,还想烧我么?”男童不顾女人劝阻,直起身看向在场众人,“烧,能得个心安,一个他,一个我,下一个,是你,还是你?”
两个道人上前:“你是何方妖孽,还不快束手就擒……”
“啧,妖孽?就当是吧……我借这身躯,也就只想行一些被放置了多年的趣味之事。”
那童子微微一笑,昂首一步踏出。
“其一,妖言惑众者,该死。”
火光窜起,竟是那两名道人莫名自焚,火势迅猛,只听凄厉惨号,二人皆殞,留下一地焦痕。
“妖怪……这是妖怪啊!”
众人见之大惊失色,想要逃跑时,来不及了。
“其二,”童子再发话道,“愚昧自私者,该死。”
二步踏出,哀呼迭起,在场诸人中刚才略有恶言的,一个不漏,尽被无端而来之火焚烧殆尽。
“你……你是何人……”
有人抖抖索索地跪倒在地,但还有胆子提问,宁死也要求个明白。
“何人……方才也有人问我一样的问题,”他挑挑眉,“我是何人,我原以为我明白,现在发现,不明白自己是何人的,何止我一个……”
“其三,”他继续道,“冷漠旁观者,如你们。你们有曾想过这个问题——你们,又是何人?”
那些剩下的人,都面面相觑,并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味。他们有的是为避战乱逃到此处的流民,有的是三四代前便长居于此的本地人。他们各有不同,只不过今夜,他们做了一件相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