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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蝉]非天(7)

作者: 渺缈孤舟客 阅读记录

“我此生……只……后悔过一件事……”男人勉力最后一次睁大眼,深深看向她,“我以前……杀过……一个孩子,和你的样貌有些像……也是五六岁的样子……那之后……我就不再杀人了……”

“你把我认成别人了。”

“不止如此……”他苦笑道,“其实……我躲在这里……不仅是为了……避祸……”

“……”

“我良心难安,是在这里……等死……”

“……”

“如今……我还……太子一命……虽无法……救他……可此心坦然……走也……安心……了……”

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渐渐闭上了眼。

这个人,他死的时候,又一次是笑着的。

莫青玄的坟边多了一块碑,碑上什么都没刻,仅在碑侧栽了一枝桃花。

有百姓经过那旧屋,议论纷纷。

“听说,太子被发现,是因为有人告密……”

“是什么人呀,真是缺德!”

“怎知是有人告密的?不会是谣传吧?”

“怎会是谣传,那个人是太子的亲信,今日受的赏,白银百两,我亲眼见得他乐呵呵地捧出来……”

一月后,长安城里的一户人家火光冲天,却无人从中逃离。

因为那房子里的人,几乎死绝了。

屋主瘫坐在地上,面对一院子的死人,悲痛欲绝。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

“弱者,”白衣的女童踱步到他跟前,“你,没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全家?!”

“你自己心里明白,对不起的是何人!”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他低下头。

“泉鸠告密,害死太子全家的,是不是你。”

“我……”

杨蝉眼一眯:“莫扯谎,你的心思,逃不过我的眼睛!”

“没错,是我!”屋主一下抬起头愤恨道,“即便是,你杀我一人即可,何须牵累我全家二十五口人!他们又犯了什么错!”

“太子被害时,又有几人想过他的家人和朋友都是无辜的。”

“所以你就让我最后一个死,让我看着他们的尸体在火里化成灰……你,如此狠毒!”屋主长叹,又似哀号般仰面悲鸣,那天上乌云密布,连个星子都看不见。

然后他又忽然笑了:“好,好……既然你要杀我全家,就干脆利落些,一个不要留!否则,你只要留一人,我发誓,我龙家他朝找你报仇,定叫你不得安宁!”

“好,那我也答应你,即使你有家人侥幸逃脱,我也一样不会善罢甘休。你龙家往后,男女统统活不过三十,且不得好死;此咒立显,你可以上路了。”

她手起剑落,于是,又是一条人命。

“杨蝉……你,你灭人全家?”黑白无常吓得不敢进屋,在他们眼里,被火光映着半张脸的杨蝉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恐怖狰狞。

杨蝉缓缓地开口道:“那又如何?我既救不了人,便送你们地府二十五个魂魄,你们应当感激我呢。”

她说着,灿然一笑,犬齿抵着嫣红的嘴唇。杀人趣味,十足的快意,也是带着十足的恶意!

却听得一声啼哭,打断了她的笑容。

她在死人堆里翻找,很快便翻出个婴儿。婴儿小小的,几个月大的样子,哭得满脸通红,十分可怜。他是被母亲藏在一口缸里才暂时幸免于难的。

“这……这孩子……”无常鬼欲言又止,甚至连这幽冥的鬼吏也懂得怜惜生灵。

杨蝉不动。

她在想一句话。

她想到娄隐所说的,他杀的那个女孩。

这个婴儿比那小女孩还小呢,刚出生没多久,却就要死了……

良久,她放下手中的剑,叹道:“我不杀你,你也难活。我留你一命,今日之后是死是活就都看你的造化了。”

她收回剑,走出门去。那院落里仅剩这孩子的啼哭,一声急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揪心……

第七章 前程

晨光浮现,已至黎明。

被困在山下的猴子,听了一夜的故事。

现在,这是一段比较难捱的沉默,因为猴子知道,这个故事并没有完,可说故事的人却不说了。

毕竟是个猴子,故事不听到最后,他心里痒痒;可他也知道,这个故事是不可能有结局的,只要杨蝉还活着,她就还会再碰到那个人,一次又一次,永无止歇……

于是他问:“汉朝武帝到今,已有数百年,这数百年里,你再没碰到他了么?”

他不知道杨蝉还沉浸在婴儿啼哭的回忆里。

那个夜晚,都城的某个民宅里烧了一夜的大火,火光映天,人心惶惶,就怕借着东风,那火就把整个城都给烧了!

可是没有。

那火很大,却烧得规矩。众人只知,一夜过后,原本的白墙红柱统统烧成一堆焦炭和死人们混在一起,稍稍一碰,即刻灰飞湮灭。

这家人姓龙,本以为此户人家已死绝,令人惊诧的是,人们从黑灰里扒出一个婴儿,居然还活着。

有个男人拍了拍他的背,婴儿咳出一嗓子的灰,便立即嚎啕大哭起来。

这个时候的她,正藏在被人群遮蔽的阴影中,暗暗地看着这一切。

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在场的大人们无论怎么哄他,他都固执地大声哭泣,不知是为了他那死绝的家人,还是为前途未卜的他自己?

但无论如何,他的这一生,都会活得很辛苦了。而最后,他还是要和别人一样死去的。

于是,这就是人了。

活得辛苦的一辈子,与活得不辛苦的一辈子,同样的几十年,却如此不同。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出生呢?为什么还要继续活下去呢?为什么要接受诸如这般出生便带来的不公平呢?!

她歪着头,想到她家被灭门的情景,那可是连半个时辰都不到的事,她的世界就翻转颠倒了,至今还给她留下了这残疾之身,就连求死都不能!

而这个孩子,他此生的不公,则全维系在他父母叔伯的身上。若不是他大伯当细作,他还能继续尝受父母之爱、家人之情,此刻或许还躺在他的小床上,做他的美梦……

这一切没有了,他的不幸,是她赐给他的。

这是她头一次,在杀人之后想到这些问题。她觉得她不能想这些,若对一个人诸多考虑、牵牵挂挂还顾及到他的家人,她就没法杀死任何一个人了。

那样的仁慈是可憎的,软弱的,无用的。

她不需要仁慈。

可是从刘衍开始,那个男人的每一世都教给了她从未有过的那些柔软的东西……

至今,已是大唐贞观元年。

“……这数百年里,你再没碰到他了么?”猴子问。

于是,她想了想,回答道:“我是不想再碰到他了,但是……”

——这就是答案。

她是应坚硬的——她的心必须坚硬如铁,那些柔软的、平凡的、可怜的东西并不是适合她和她未来的日子。

第二夜,就这么结束了。

第八章 因缘

第三夜,杨蝉又来了。

“今日谈些别的,昨日说的是男人,今日,就说个女人吧,”她道,“那是不久前的事……”

……

有山。

凡人憧憬山,是因为山巍峨高大,直耸入云,人在山前渺小如蝼蚁,于是,人便敬畏了……

人往往会敬畏这样的东西。

而在她眼里,山不过是一种象征,一种用于惩罚的道具:她记得她母亲被压在山下;猴子也被压在山下;但凡是个谁让天庭看不顺眼,便统统都会被压在山下,以示天威浩荡。

所以,她有足够的理由不喜山,也有足够的理由对浩荡的天威嗤之以鼻。

即便她所做的,正是为天威扫清障碍——杀人,是为乐趣,对她来说,无关对错。

她躺在溪边,瞪着天,午后的空气有些闷热,阳光斑斑点点地从枝杈间漏下,洒在她脸上……这景象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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