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蝉]非天(8)
她想到她爹,想到她娘,手一抹,满脸的血也和那时一模一样。
她的耳边,响起一种虫豸的嘶鸣。
蝉。
蛰伏了一个冬季的蝉,又活了过来,然后在他们最后的生命里大声嘶鸣出他们所有的存在价值。
她一骨碌翻身而起,正好面对一个人。
那是个女人。
她的足音太轻,混在嘈杂的蝉声中微弱得细不可闻,可还是被她听见了。
杨蝉盘腿坐着纹丝不动,她自然是不会相信在这荒郊野岭会有什么女人的,何况这女人一袭鹅黄的衣裳,并非哪里的村妇。这年头,大家闺秀会到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来吗?
“妖!”所以她倨傲地扬起下巴,抬手就是一掌!
……
“那个女人……”她说,“挨了我一掌,撞在一块大石上,也受伤不轻。想我虎落平阳,但未必还沦落到被犬欺的地步。”
这是第三夜。
杨蝉又带了酒来,继续讲她生平所见得的怪事。
这一夜,她从一个女人开始讲起,能由她口所述,自然不会是什么平凡女子。
“那是一只狐妖,”她道,“有千年的道行,但可惜,却是个疯的。”
“为何而疯?”猴子问。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
杨蝉去过很多地方,她也见过一些失了孩子的村妇,走着走着便会扯过路边的别家孩子,道一声:“宝宝你想要啥,娘都给你买!”
有时候,她们中的一两个会不识好歹地扯住杨蝉,说一两句类似的疯话,然而杨蝉既不恼也不躲,只淡淡地说一句:“我要水。”
她会留在原地,等疯了的女人挨家挨户要水,要的还是糖水,水装在碗里被捧到她面前时,村妇满是希翼的目光盯着她,一眨都不眨。
杨蝉总会心安理得地接下水,一口喝干再把碗递给女人,又是淡淡的一句:“好喝。”
如此稀松平常的话,但她往往看到的是,那些女人满目的柔情和心满意足。
玉鼎曾说她这是在作孽,把本不属于那些女人的虚幻的满足赐予她们,可接踵而来的却是杨蝉冷漠地离去,这样的做法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理睬的好。可杨蝉固执地认为,那样短暂的满足对于这个女人本就不幸的人生来说,不过是增添了一小点快乐。她们疯一日是疯,疯一辈子也是疯,反正都要疯下去,不如就在与自己相见的这一日,疯得快乐些,总好过疯了几十年却连一点乐趣都没有。
她们都是寻常人眼中的可怜人。
眼前的,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人。哪怕她只是一只修得人型的狐妖,但终究是个母亲。
这个母亲,虽挨了杨蝉一掌,却仍不知好歹地靠近她,轻抚她的脸颊。
那是真正的柔和,因为杨蝉见过。五岁前的事,她大抵都忘了,可尽管连母亲的样貌都想不起来,她还是能记得她母亲的温柔。那是一种对亲子割舍不下的母姓,发自于内心,来自于天性。
“唉,你怎的弄成这满身伤,”那女人温柔地说,“快随娘回去医治,下次……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一只母狐狸,自然住在山坳的狐狸洞。洞口狭窄,一道溪流指路般从洞内淌出,逆着溪流往山腹深处走约莫半个时辰,黑暗的洞穴越发亮堂起来,忽地,眼前豁然开朗,洞道的狭遂不再,原来山肚子别有一番天地,仿若一座桃花源。
这山腹洞壁嵌满了大大小小的夜光石,星星点点,并非在夜幕下也如置身于银河一般;一座水晶似的宫殿坐落其中,各种奇花异草簇拥于周遭,五颜六色的点缀引得洞府蓬荜生辉。
她推开宫门,有风穿过,殿堂里挂满的红绸随之摆了摆,那柱子家具都漆红了,安静地置于左右两侧,似还在等着新人进来。
满目的喜庆,只停留在一刻,丝丝透露出这女人曾遭逢的变故。
她无视那些红绸缎带,穿过宫殿,走过长廊,最后停在又一道石门前,推开。
于是,杨蝉只探了一眼便明白了,这是个新房。
她牵着杨蝉进新房,坐到床边,抚着杨蝉的头发:“迦南乖……莫再乱跑了……”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她的周身溢出。毕竟是疯了,只可惜,人疯了那就疯了,妖疯了,便会入魔。
可杨蝉任由她牵着,让她给她上药治伤。
“你叫什么名字?”
半晌,杨蝉的脖子上已扎好一圈纱布,她终于觅得空儿开口向那狐狸问道。
“你怎么连娘的名字都记不得了?”那女人笑吟吟道,“娘与你一样,姓叶……叫……叫……”
忽地,母狐神情有变,一脸痛苦难耐,抱住头部尖叫不止……
杨蝉趁此一掌劈向她颈部,令她昏睡。端详床上沉睡之人,她没有犹疑,再次提起一掌,欲了结她性命——一张红帖从床边落下,中断了她的举动。
那是一张誓约书,上书几句话:龙延、叶琳琅,愿在此华山洞府永结同好,此生不负,白首不相离。
叶琳琅,应该就是她的名字。
然而一路走来,这个洞窟里除了这只狐狸便别无他人。看来,这个红帖上的男人,将她辜负了!
第九章 氓之蚩蚩
杨蝉听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个男人,娶妻之后并不善待,也不知是谁听说了,便作了一首诗,开头便是: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最后,看似老实忠厚的男人成了负心人,原来女人的眼光,还是得靠运气。
叶琳琅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杨蝉。
杨蝉向她亮出红帖:“这男人,就是你的丈夫?”
叶琳琅一愣,别过头去。
“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但是华山异变,我得追根溯源。”她顿了顿,又道,“异变,是因你而起的吗?”
“你是何人?”母狐低低地问道。
杨蝉不提之前被引来洞窟之事,只道:“天庭的打手、刺客、侩子手,随你怎么想。”
“呵呵……”她轻笑着坐起身,“我一座小小的华山,怎么敢劳得天庭的大驾呢?”
此时,她周身黑气全无,神志似乎清楚了。目光射来,七分凌厉三分娇媚,颇有咄咄逼人之势。
杨蝉对此视若无睹:“你身为华山此地地仙,不找你找谁。”
“那你打算杀了我吗?”叶琳琅单刀直入。
“杀你?不差一时一刻,”杨蝉将那红帖递还,“杀人,是我的兴致;听故事,也是我的兴致。现在,我突然对你的故事有了好奇了。”
叶琳琅环顾了一圈室内,叹一声:“你看得到,猜得到,又何必为难我这个心中有苦的人……”
“你不是人,是母狐狸。”杨蝉纠正。
“你!”叶琳琅显然被杨蝉这称呼激怒,“我已修得人形,就算再有什么错,阁下出言不逊是什么意思?”
杨蝉摇摇头:“你生气了,居然会因为一声称呼而生气,你真奇怪。”
“我虽为妖类,也有自尊!若有人侮辱了你,你就不会生气吗?”
“当然不会,”杨蝉道,“我已很久不知生气是何滋味了。以前,是家人爱护我,从未令我生气;后来,是我没了心。失心的人,哪怕连生气都是不会有的。”
“你……”叶琳琅上下打量她一番,凌厉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同情。
“你在可怜我?”杨蝉看了出来,“这有什么好可怜的。这样吧,我来说个我的故事,你再说个你的故事。若我听了觉得趣味,我就再迟些杀你,怎样?”
“不用了!”叶琳琅从床上下地,站起身道,“我心中有苦,不想再听个更伤感的故事苦上加苦。”
“哦,好,那你愿意说了吗?”
“我诉说与否,都是死,对吗?”
“追根溯源,若是你的问题,我就杀你;但若不是你的问题,我就要杀别人;若是双方的问题,我就既要杀了你又要杀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