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劫(53)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自己的阿玛,永和宫的所有人都跪着,郭贵人让他也跪下,偷偷指向德妃娘娘面前的男人,告诉他,那是他的阿玛。男人余光看到他,仿佛笑了一笑,说都长这么大了。
他猜测,所谓双亲,大约是比掌事嬷嬷更高一级的掌事嬷嬷,定期前来检查一番,考校他的功课和骑射进步几何。却原来,寻常人家的子女,可以骑在父亲的肩头放风筝,可以趴在母亲的膝头听故事,可以团圆而融洽地生活在一起。
他想起一生未离开过紫禁城的阿姊,忽然远赴陌生而遥远的蒙古,奉旨和亲的那天,笑意清醒又认命,她说,小九,我走了。他意识到,这大约是他与阿姊的最后一面了。
胤禟木然地向前走,漆黑中早已看不清脚下,不防间一个踉跄,身旁迅速有人扶住他,他侧目,竟瞧见一盏微弱的灯火。他迟钝地看向提灯的女子,寒凉夜风中身形格外单薄,双眸倒影着灯火的幽光,却璀璨似人间万千星,她开口,“胤禟。”
他在她的眼底,照见了自己。
人世缭乱如华宴,却有一人目光绵长静默,照亮他洗尽铅华后的狼狈仓皇。
“他们都走了。”
展念扬了扬手中的灯笼,黑暗中仅剩的微光摇摇荡荡,她抬眸而笑,“没关系,我这儿还有一盏灯呢。”
胤禟看向她,如同看向忘乎所以的自己,他将她拥入怀中,用力地、却又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他忘了森严的紫禁城,忘了来往的宫人,忘了世间的一切束缚,不敬不孝也罢,无礼无仪也罢,此时此刻,他只想放肆地活着。
怀中的女子没有丝毫惊慌,她坦然而温柔地伸手,轻轻覆上他的背。
他几分自嘲,“不成体统。”
她笑,“有何可惧?”
是啊,有何可惧。
第19章 缘以结不解
“我连着三天没来,师父没生气吧?”
“你几时见过他有我们凡人的七情六欲了?”铭远打趣完,又肃容道:“郭贵人之事,我们都听说了,公子应当不会怪你的。”
展念点点头,推开门,莫寻已执谱端坐,清冷日光勾勒他的眉目,恍惚间竟是又消瘦了,展念看着他毫无生气的面容,心底无端生出一点不祥的预感。她抱琴躬身,“师父……安好?”
“坐。”
展念谨慎地开口,“前几日,郭贵人去世,我随九皇子进宫,所以,耽误了早课。”
莫寻接过她的琴,为之定音调弦,“嗯。”
展念终于问出疑惑很久的问题,“师父,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是谁?
早在她初来客栈,对着画像自言自语时,他借由铭远酒后的胡话便已猜知□□。她是以假乱真的福晋,是倾心主子的丫鬟,然而这些身份,莫寻皆不关心,言简意赅道:“我只认你作阿离。”
“你传授我琴艺,可万一我永远都不以此为生呢?”
“与我何干。”
“凡事总有目的吧?你收我为徒,既不要钱,也不指望我学有所成,那到底图什么呢?”
莫寻按弦听音,将琴递还给她,“无所企图。”
“……”果然,同莫寻对话,无异于白费唇舌。
上完课,展念同齐恒、白月小叙几句,便出了客栈,慢慢往回走,忽有几个侍卫打扮的匆匆而来,展念以为又是董鄂府的人,连忙闪身至一旁的僻静巷落,没想到小巷里同样躲着一个紫衣的少年,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终是展念先开了口:“找你的?”
“嗯。”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少年笑得漫不经心,“姐姐,这种搭讪方式,俗了些。”
展念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说话却如此老成……“我想起来了!上次告诉我九香居有九绝的那个小孩子,就是你吧?”
“这么说,我与姐姐,倒是有些缘分。”少年倚墙而笑,“喝一杯?”
展念还未开口拒绝,少年已拽着她向小巷深处行去。展念观他衣饰,定是富贵人家出身,若贸然违逆他,小公子撒泼耍赖起来,只怕还需胤禟出面摆平。可眼下的境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她也不认为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危险性。是以她耐着性子,任由少年将她拽至一个小馆门口。
古朴的小院,疏落的翠竹,潺湲的碧水,几间小屋隐现其间,迎风招展的酒旗上书“幽篁里”,很是宁静安然。
一位少女迎出来,眉目间有难掩的心痛和神伤,“公子再来,可没有酒了。”
少年仍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怎么,你不喜欢我来?”
少女咬唇,“公子……里边请。”
少年转头对展念道:“这是店主的小女儿,忆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