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24)
这句倒是中听,祁炀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
翌日,白昆到了大帅府。
祁炀倚在一张罗汉塌上看报,左臂搭在塌上的小桌上,眼角余光瞥见白昆进屋来,眼皮都未抬。
白昆倒不见外,也到罗汉塌上坐下,捏了桌上盘子里的百合酥就往嘴里送,还吩咐一旁的佣人上茶。
半晌,祁炀收起报纸,搁到小桌上,“来蹭吃蹭喝的?”
白昆低头喝口茶,方道:“今早听到的消息,昨晚我派去送大帅那车,有好些弹孔,横在街上,司机也在驾驶座上断气了,”他打量祁炀,嘿嘿一笑,“看到大帅无碍,我也放心了。”他心里明白是那些杀手将祁炀错认成了自己,多少有些心虚。
祁炀语气淡淡的,“胳膊划伤了,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你,还敢出门。”
“大帅因我遇险,我无论如何要来看看的。”他深深看着祁炀,言辞恳切。
祁炀望他一眼,又将那报纸扯了过来,漫不经心道:“敌暗我明,你若今后还想安心出门,就得尽快把那伙人揪出来。”
“已经让人去查了,”他想起什么来,换了一副八卦神情,凑近些问,“昨晚帅府急务何忧提早开车回去了,大帅急匆匆坐了我的车离开,是为了去千夜思见玉小姐吧?”
先生
城南的宿宁大学,虽说成立尚不久,但投资颇多,请的老师教授大都是业界有名的学者,治学严谨,学风优良,学校毕业的学生也多是业界翘楚。
校庆当日,在学校礼堂中,张勉文穿了簇新的长衫,站在台上慷慨陈词,许多家报社的记者也来了,举了相机拍照。
烟落和云舟挤在学生当中,往台上眺望。
最意外的是祁炀竟也在,在台上最中央的一张椅子上坐着,本应是一身飒爽军装,领子上那枚纽扣被他解了,透出抹慵懒消沉的意味来。
烟落瞥一眼他的左臂,轻轻搁在椅子扶手上,伤应是还未好全。
后来,易忱又被请上台讲话,依旧是一袭长袍,金丝框的眼镜,斯文儒雅,满身的书生气,眼底却是镂金裁玉的坚毅。
邕宁地处偏僻,未卷入军阀乱战,可同一片国土上,列强狼子野心虎视眈眈之下,有数十万的手足同袍却因国人内战而流离失所、朝不虑夕。
易忱在台上,一字一句,振聋发聩,他永远忧心忡忡,山河飘零,他不知该怎样去唤醒更多沉昧的国人。
云舟紧紧望着台上的易忱,心中是沉甸甸的欢喜。
他的志气,他的抱负,如扶摇鹏鸟,背负青天,翼垂沧海,她从未见过谁有如此襟怀,贯日凌云。
奇怪的是,云舟莫名地想哭,她久年声色犬马,乱世苟安,此刻竟觉得是懂他的,懂他家国天下的悲愤、不屈,懂他山河飘摇的忧思、不甘,她能真真切切地体悟到他心口的沉痛,因为她心中也一样痛。
旁边的记者纷纷挤到前面去拍照,这样一番慷慨陈词定能登上头版。
烟落被人挤得一个趔趄,身子一偏,胳膊却被一把拽住——是个记者,三四十岁,穿了半旧的西装,斜挎了台半旧的相机,倒也温文尔雅。
烟落站稳,紧盯着他,忽想起那晚荒唐的梦,脱口唤道:“先生。”
那人眉眼一动,迟疑片刻,“烟落?”
烟落弯了唇浅笑,年幼时父亲给她请了先生,名讳沈慕,学问好,人也好,不想人事无常,飘零半生,还能某日重逢。
沈慕含笑看着她,“十多年了,你还记得我这个先生。”
烟落心中欢喜又怅惘,那是她不可追忆的好时光,“自然记得,小时候先生还用戒尺打过我手心。”
倒是记仇,沈慕笑意愈深,想如以前一样揉揉她的脑袋,却发觉她已是大姑娘了。
他们静静对视,往日种种纷至沓来,他出身书香门第,留过两年洋,后来家道没落,被请到总督府上做了玉勰的幕僚。玉烟落又是开蒙的年纪,玉勰见他学问好,就请他教烟落经史子集、诗词书画。
那年他也不过刚刚及冠,突然面对这样一个聪慧又贪玩的学生,倍感束手无策。
周围一片嘈杂,彼此凝望的两人,倏然相视一笑。
不提,都不提,十年漂泊流离都按下不提,只有眼前的故人和旧日的光阴。
到了学生代表发言的环节,陆衡走到台上,三分拘谨,话中却是一腔热血,慷慨不熄。
最后台上诸位合过影,便算结束了。祁炀最不耐烦这样的场合,待台下相机的闪光灯闪过,撇开意欲寒暄的众人下了台。
玉烟落和沈慕并肩出了礼堂。
烟落从不谙世事,到如今遍识冷暖,看一眼他胸前的相机,浅笑道:“先生改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