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29)
母亲却突然停住,一把将她手中的伞掀翻,两人暴露在无边雨幕中。
良久,她惴惴唤一声。
母亲看她,恨恨看她,那样怨恨厌憎的眼神,如刀如刺,深深扎入骨血中,永生难忘,一朝触及依旧心痛不已。
“你就该和你父亲一起烧死在祠堂里。”母亲咬牙切齿地丢一句话,进屋去了,留她如堕冰窟。
许多年以后,她逐渐明白母亲当日的辛酸委屈,想必舅父舅母同母亲说的比表姐羞辱自己的话还难听百倍,同是血肉至亲,同是冷语相向,她想不清楚她和母亲谁更伤心。
已是民国了。她的任性,她的不忿,只会让她和母亲寄人篱下的日子更难堪。
夜幕下是和那日一般的暴雨,又恰逢母亲忌日,烟落回忆起往日的伤心、回忆起母亲临终前不舍担忧的一眼,心口窒息一般地疼。
肆意砸在脸上的雨珠突然停了,烟落缓缓仰首,看见一副漆黑的伞面,遮在她脑袋顶。她回身,身后竟是祁炀,一手举了伞,凝眸望着自己,话里半是无奈半是心疼,“这么大的雨,怎么不知道避一避。”
烟落鼻子一酸,泪落得更加汹涌,混在雨里却也看不清楚。
烟落往远处瞧一瞧,街边停了一辆小汽车,车灯穿透迷蒙的水雾,递来一线微弱的光——他是特意下车替她撑伞的。
一把伞几乎全倾在她这边,他一身西装,后背已被浇湿了,烟落沉默着,她不敢出声,怕一启唇,喉头的哽咽便泄露出去,教他瞧出端倪来。
她泪如雨下,半晌,却只缓缓抬手,将伞往祁炀那侧推了推,聊胜于无地覆住他那件已湿透了的西装,自己复归于铺天盖地的雨幕中。
她就是这样,习惯了孑然一身地淋雨,哪怕是处于崩溃边缘,也无法理所当然地看着他因为自己淋湿衣裳。
这世间早已没有了可信任可依赖的人,烟落练就一副乖觉知趣、体贴入微的性子,不对任何人抱有希望,倒也免去了许多失望。
祁炀微微一怔,伞又倾了过去,一把将落汤鸡一般的玉烟落拥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声说:“难受就哭一会儿吧,没人瞧得见,我也不说出去。”
只这样寻常的一句话,她心底却蓦然就涌起万般委屈,靠在他肩头哭泣,起初只是啜泣,逐渐是嚎啕大哭,比当初被一方砚台砸破头的表姐还嚎得亮些,要将这十多年的辛酸委屈都倾吐出来——上次在人前这样哭,还是她父亲在世的时候。
她早已习惯了不声不响,忍着痛,忍着伤心,沉默在庭院深深中。一颗心仿佛坠入了寒潭底,麻木薄凉又绝望,她从来不相信有人会跃下这千尺寒潭来煨她一颗心。
淋了许久雨未曾感觉,此刻贴在他怀里方才觉得冷,烟落心中动容,满城风雨,有这样一个怀抱允她哭泣。
梦楼的戏散了,满堂的戏迷喝彩喝得嗓子发哑,往台上掷足了彩头,甚至还有痛哭流涕的,一声声地唤“周老板”,好半天才渐渐散了。
当真是红,多少戏迷冒雨立在墙根儿也要听她的戏。红罗指尖夹了烟站在窗户口,抱着胳膊瞧着对面梦楼这一盛景。
到最后,周惜梦从楼内出来,一身裁剪合宜的旗袍,烫了卷的头发,静静立在门口。红罗隐约瞧见了,面容俏丽,身姿窈窕,无怪乎炙手可热。
雨势小了,不多时,一辆黑壳小汽车驶了过去,在周惜梦身前停下,待她坐了进去又呼啸而去。
红罗一支烟燃尽了,眺望着那辆小汽车碾雨而去,唇角勾起一抹慵懒又不屑的笑来。
车里是白昆,来接新姨太太,同昔日来千夜思接她看电影喝咖啡一样殷勤。
赵予安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好一阵长吁短叹,“那可是城中名角儿,模样好、身段好、嗓子好,白爷喜欢也正常。这男人啊,大多薄情,有了这样娇俏的新欢,谁还想得起来千夜思有一个红罗还是绿罗。”
说得倒是不差,红罗丢开手中的烟,回眸乜他一眼,“赵哥怎么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赵予安哼笑一声,伸手抹了抹头发,郑重其事地解释:“我不一样,我是一心一意的人,不可多得,宜室宜家。”
难得听一个大男人这么夸自己,红罗忍俊不禁,偏过头去望一眼窗外,面上笑意分明。
赵予安背靠着窗户,静静瞧她,眉目温和,见她开怀一笑方出言宽慰道:“白爷本就是流连风月的人,府里姨太太养了也不知多少,对那个戏子也未必是真心,你别太放在心上。”
红罗懒懒倚着柱子,妩媚一笑中多多少少掺了一丝自嘲,“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快别抬举我了,同我有什么相干。我就是一个舞女,别人赏脸捧着我我自然接着,人家不捧我了我还寻死觅活不成?走了李少爷还有王公子,白爷也没什么区别。十里洋场,谁会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