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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旧(30)

作者: 枕霜 阅读记录

“后来,母亲下葬不久舅舅就替我订了一门亲事,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商,年逾半百,妻妾成群。”

街边的小汽车里,烟落靠着车窗凝望着外面的雨,祁炀那件半湿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她话里掩不住的嘲弄与落寞。

祁炀在一旁静静瞧着她,车里光线暗,借着街边路灯的微光,见她单薄的身子挤在车厢一角,像一只提心吊胆的小兽,脆弱无助,习惯了冷漠与伤害,所以满怀戒备地审视着每一个人伸来的手。

小小年纪寄人篱下,舅舅的羞辱苛责,母亲的怨恨冷漠,那样多的委屈无人可诉,只得经年累月地积压在心里。

祁炀心口微微一疼,又甘之如饴,他一面心疼又一面贪恋她在自己怀里脆弱哭泣的片刻光阴。

时势

外面逐渐成了淅沥小雨,祁炀揺下车窗来,一缕微风沾了潮气钻入车内,是沁人心肺的清新。

烟落感觉到鬓边的风,偏头去瞧窗外湿润迷离的灯火。祁炀也望向窗外,下颌绷出一道柔和坚毅的弧线,路灯橙色的光晕开一片在他侧脸,仿佛一幅西洋油画,画中是清贵忧郁的少年。

适才她泣不成声的时候,他的下巴就抵着她的额头,一手扶了她的肩,手足无措地拍她的背,语无伦次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手握重兵杀伐果决的一方军阀,要他温声细语地去安慰谁也确实为难。烟落不由浅浅一笑,不料祁炀突然回首,她唇角那点浅淡的笑意便尽落入他眼中。

烟落有些尴尬,四目相对间灵光乍现,一举岔开了话,“大帅今日怎么没去听戏?”

祁炀眸光清澄,还不是为了她,何忧接了一堆不相干的人来,说她心绪不佳独自回了。他不放心,到底巴巴追来了。

祁炀凝眸看她,淡然道:“戏楼吵得厉害,随便出来逛逛。”

“不是说今晚是周惜梦最后一场么,大帅这样爱戏,错过了多可惜。”

祁炀一笑,“一出戏罢了,没什么要紧。”

倒不像他了,平日十天里八天去听戏的人,今儿个又是嫌戏楼吵,又是说一出戏不要紧,烟落有些疑惑,“大帅不是爱听戏么?”

祁炀眸光一滞,心底翻涌起千头万绪来,沉思半晌,唇角的笑意一点点褪去,流露出些许薄凉的况味来。

“听腻了。我只是想居高临下地看人唱戏。”

烟落怔愣半晌,咂摸不出这话什么意味来,他不一贯是高居包厢,俯视戏台么?

思量半晌,终究沉默下去,她最是知情识趣,旁人不愿说的事,她亦绝不多问。

祁炀探手出了车窗,雨停了,“雨停了,梦楼戏也该散了,我送你回去吧,湿衣裳穿着仔细着凉。”他浅声道,自己都讶异自己的温柔体贴。

记得早些年,白昆见他不纳妾不狎妓不打牌不跳舞不渴酒,唯一的消遣就是在梦楼听戏,嫌他活得无趣,介绍了不少美貌女子给他,一一被他搪塞打发过去了,白昆却不死心,要投其所好。

他某晚回府,房中立了一个妖娆的女子,还学过戏,几乎是未着片缕地唱着一折《游园惊梦》。他瞧见怒不可遏,二话不说将人撵了出去,自那以后白昆也便歇了这份心思。

那晚正值深秋寒夜,外头还落着冷雨,他毫不怜香惜玉,今朝却顾念起另一个女子的冷暖来。

烟落抬眸看他,羞赧、窘迫、感激、动容……心底百转千回的情绪涌至喉头,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却只抿了抿唇,淡声道:“有劳。”

又过几日,报社事情多,沈慕忙完到了千夜思时烟落已经下台了。留声机里播着圆舞曲,台下的人成双成对翩翩起舞。

烟落和沈慕在大厅的一张沙发上坐下,矮几上两只高脚杯里斟了红酒,在蒙昧的灯光中有种迷离的色泽。

“先生来晚了,没瞧见我方才弹琴。”她在沈慕面前,话格外多些,有几分夸耀的意思。

沈慕瞧着这一片纸醉金迷,心底叹惋,冲烟落淡然一笑,“报社事情多,一时脱不开身,”又毫不留情地揭短,“从前也不是没听过,稀松平常,赵经理实在照顾你。”

烟落噎了噎,举起酒杯浅啜一口,问他:“先生这些年都去哪儿了?”

沈慕眸中浮了一层灯红酒绿,心思沉在下头,不露分毫,“国内近些年战事频发,四处逃难罢了,去过上海、广州、北平,在报社、影楼、书店都供职过,浮浮沉沉不堪说,”他望一眼家破人亡举目无亲的玉烟落,怅然一叹,“现如今,各系军阀拥兵割据,各怀鬼胎,想的都是问鼎中原,谁顾得了民生凋敝,妇孺流离?国内至少还有十年的混战。”他脸颊瘦削,薄唇深目,眉宇间是读书人特有的儒雅与坚毅,像半生忧国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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