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36)
挡酒
那人怔一怔,受宠若惊,旋即喜笑颜开,谄媚道:“云舟小姐肯赏光,那是天大的面子。”谁不知道千夜思的金牌歌女云舟,谁不知道云舟小姐从不喝酒,数不清驳了多少显贵名流的面子,今天肯饮他一杯酒,够他吹嘘好一阵子的了。
云舟接过酒杯,扬首饮尽,饮得急,唇畔漫出一线红酒来,沿着下颌滴到白色旗袍上,缓缓晕开,像另一朵木槿花。
她手背拭去下巴的酒,掩着唇微咳两声,伸手将那空杯子递还给他。
李老板却不接,一手圈着她的肩,扬起酒瓶就这她的手又倒了半杯,“我们方才和易教授说好的,要喝一瓶,云舟小姐不如一并代劳了吧。”
“自然。”云舟缓缓一笑,眼波流转,只觉脑袋发晕,仍扬首将这杯也饮下去。
“好酒量。之前云舟小姐不知拒了多少达官显贵的酒,大家都知道你的规矩,不敢造次,今日云舟小姐肯给李某这个面子,李某荣幸之至。”
李老板笑得得意,说罢又要倾了酒瓶给她斟酒,不料酒瓶却被一旁的易忱一把夺走。
易忱起身,仰首将那瓶酒一股脑都灌了下去,随后将空酒瓶栽过来倒了倒,对他说:“喝完了,可以走了么?”
李老板眯眼看着他,心中不满,却也不好再发难,淡声道:“请便。”
千夜思后头的巷子里,易忱扶着墙吐得昏天黑地,云舟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递了一方手帕给他。
易忱胃里舒服些了,靠着墙擦了擦嘴,低头看一眼手中的帕子,冲她歉疚一笑,“把你手帕弄赃了,改日洗净了再还你吧。”
云舟并不在意这些,只轻声应一句“好”。
后巷没有炫目的霓虹,显得冷清了许多,一抬头,甚至能看见夜幕的星子。
秋夜的风到底凄清,拂散了酒暖灯繁,他们默然相对,心绪百转。
“我不是有意欺瞒易先生的,”到底是她缓缓开口,明眸朱唇在寒夜中悄悄失了血色,“陆玉的确是我的名字,是亡父取的。只是这里大家多唤我云舟……”
她抬眸看他,全身的力气都聚集于舌尖,才轻声说出,“我是个歌女。”
易忱缄默,良久,轻声道:“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他淡淡一笑,赞好名字。
是蒋捷的一阙《虞美人》,云舟望着他,忽然如释重负。想自己是歌女还是舞女同他有什么相干呢,他有珠联璧合的发妻,赌书泼茶,论及的诗词歌赋想必她都不曾听过。
她肩膀垮下来,悲凉一笑,“我五年前来了千夜思,艺名云舟,隔三差五来唱唱歌,赚得多,除了供小衡读书还能余下不少,活得也滋润。”
云舟忽想起红罗夹了烟的慵懒颓靡来,“人家捧你才一口一个‘云舟小姐’叫着,可我知晓自己的身份,不过一个歌女,供人消遣罢了,”她自嘲一笑,“有一句诗怎么写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易忱轻声打断她,“别这么说,乱世谋生,各有不易罢了。”他不容她看低自己。
他始终是那么温柔的人,云舟心中一酸,忙低下头去,缓缓道:“我听过先生的课,我也恨国贫民弱,可远远不及先生深切,我只想乱世苟安,而先生要救国救民。”
云舟望向对面的易忱,眸光深切,光影灼灼,她想起他授课演讲时的襟怀气魄,借了他三分慷慨,心底也生出寸许豪情来,慨然道:“像易教授这样有才识、有胆魄、有风骨的文人,才是国家的脊梁,国家的未来。与先生相识一场,是我之幸事。”
易忱闻言释然一笑,“无论如何,今晚多谢你了。”
寒凉的夜忽有了一丝稀薄的温度,云舟摇摇头,“我只是不忍见易教授这样如松如玉的君子被那些腌臜的人刁难。”
易忱心有余悸,“幸亏你来了,不然真不知如何收场。”
云舟一直觉得奇怪,开口问他:“易教授怎么来这里了?”
易忱心底一叹,淡然道:“在等人。”
云舟纳罕,“在等谁?他什么时候来?”
易忱望一眼远处的灯火,苦笑着摇头,“她不会来了。”
今晚,是他太太将他约来千夜思的,又迟迟不出现。他起初纳罕,却在看到云舟的一瞬就都想明白了——他的太太是故意让他来,来看看云舟,来看看他往来的陆小姐实则是一个歌女——兜兜转转,一是怕他对旁人用了情,二是让他明白她的心。
又怎么好和云舟说呢,易忱只说让她早些回去休息,随后也离开了,西风卷了他一身长袍,要登风而去般。
前两日落了一场雨,天愈发凉了,一声梧叶一声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