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61)
台上的龙套在走圆场,祁炀目不转睛看着台上,“讲岳飞麾下战将杨再兴抗击金兵侵略,连斩四名敌将,然后被乱箭射死的故事。”
山口听了翻译,唇角浮起一抹不屑的笑,“螳臂挡车。”
他用汉语说的,只是不太标准,语调怪异,祁炀明白,这是说给他听的。
“率军卒洞庭湖一场鏖战,刺杀那五虎将贼军胆寒。”
台上,杜绍亮全身甲胄、扎了靠旗威风凛凛地唱道,“奉将令敌金兵小商河岸,此一去报知遇死也心甘。”
山口看着台上,忽然对祁炀说道:“听说大帅也唱过戏,红遍邕宁,风头无两呢。”
祁炀眉心微蹙,他看向山口,许久,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是。”
“不知是否有幸,能看大帅一场戏。”山口继续说,目光若无其事地盯着舞台。
祁炀倏地捏紧了太师椅的扶手,山口的意思已再明确不过,他就是要折辱自己。
“生疏多年,不敢献丑。”
山口含笑看着他,眸底却有一星冷意,“不必过谦,请。”
祁炀静静地和他对视,空气都凝住,许久,他缓缓一笑,“好。”
他去了后台,脱下了一身肃杀的军装,坐在妆镜前,有人替他抹油彩、定妆、勾画眉眼,再勒头、贴片子、梳头、插头面……
祁炀静静看着镜面,恍然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风光最盛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是邕宁城最当红的角儿,一票难求,想着一朝扬眉,过去受的苦遭的罪都过去了,往后的日子只会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
正出神间,杜绍亮一折戏唱完,回了后台,祁炀自镜面瞥见他,轻轻一笑,“杜老板,辛苦了。”
杜绍亮看着妆镜上风华绝代的人,一时怔住了,“祁……祁帅?”
祁炀不置可否,“戏唱完了就快回家吧,夜深了。”他起身,眉眼间竟是万种风情,原来京戏已长在他骨子里,纵是穿了二十多年杀伐狠戾的皮,刻意疏离,一朝水袖轻展,一切便死灰复燃。
“还有操琴司鼓的师傅,让他们也走吧,谁都别留下。这折戏,是单给山口大佐准备的。”
杜绍亮有些错愕,“祁帅这是……”
祁炀轻轻一笑,“二十多年没唱过了,原以为这辈子都不用唱了。”
这扮相,这气度,杜绍亮恍惚想起一个人来,有些难以置信,“是你,苏——”
祁炀摆了摆手,没让他再说下去,“我刚登台的时候,杜老板就是梨园行响当当的人物了,”他理了理水袖,“明儿个你还是梨园行的武生宗师,一票难求。”
杜绍亮苦笑,“说什么明儿个,满城的日本兵,人心惶惶的,谁还有心思听戏?”
祁炀勾唇,眸光清冷,“会过去的,”他微不可觉地一叹,“抗战必胜。”
连操琴司鼓的师傅都被打发走了,原本冷清的戏楼愈发冷清。
山口坐在包厢,眯眼瞧着台上。
见祁炀上了台,一举一动,风姿无双,不愧是当年名动邕宁的第一名旦。
祁炀扮了霍小玉,清唱道:“时新宝髻盘龙现,对对花簪插鬓边。离了妆台轻轻唤,浣纱与我换罗衫。”
他当年一场戏万人空巷,如今满座无人,只有一个中文都听不懂的狼子野心的日本人瞧着。
“叹红额薄命前生就,美满姻缘付东流。薄幸冤家音信无有,啼花泣月在暗里添愁。枕边泪共那阶前雨,隔着窗儿点滴不休。”
记得那时候为这段词,他不知挨了师父多少打骂,唱了千八百遍,一直记到今天。
外面钟楼的那口大钟敲响了,悠扬浩荡地飘到楼内,祁炀估摸一下,应该到九点整了。
不多时,楼下渐渐起了火光,山口惊觉,他趴到窗边一看,见楼下火势已连成了一片,下面还有人从窗口扔燃/烧/瓶进来,显然这场火是有人蓄谋已久。
山口回身,戏不知何时停了,祁炀就站在台上,静静看着他。
“是你。”山口盛怒,他察觉到了始作俑者。
“今晚这折子戏,大佐还满意么?”他安排了人带上汽油提前埋伏好,九点钟一到就纵火烧楼。
“疯子,你要把自己也烧死在这里吗?”
“大佐以为控制邕系军队就万无一失了吗?”
火舌舔上了房梁。
“早该杀了你的。”
“你以为所有人都是曹兴榕吗?”
“混蛋!”
“你踏入中国土地的那一刻就该想到今天的下场。”
两人一上一下地吵着,可惜的是那个翻译已经被吓呆了,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没功夫替他们翻译。
一番驴唇马嘴之后,两人放弃了交流,齐齐掏出枪来,打出一枪又飞身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