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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宫(46)+番外

我便问她:“听你口气,仿佛已为人母?”

她脸上露出少有的温柔之色,“奴婢已育有两子了呢。”

我叹道:“想必你跟我的娘亲一样,把自己的子女当眼珠子来看的。”

我从不敢把在宫中遭受的一切困苦告诉娘亲,因为我知道,若她知道了,她心中的痛便会深过我十倍。从小,她使尽了一切手段来保护我,甚至舍弃了夫妻之爱,让自己承受了刁蛮的名声也在所不惜。如果她知道我在飘雪之时跪在雪地里浆洗衣服,在御花园受人掌掴,这么多年来始终挣扎在死亡线上,她心中不知会如何的哀痛。

我只要让她知道我在宫中过得很好,便行了。

远远便望到了娘亲的身影。她穿一件绛碧结绫复裙,对襟云锦襦衫,归真髻梳得一丝不乱,头上戴了银线织就的头带,正对额间有一块拇指大的翡翠,全身虽暗淡无光,每一样东西却是一派富贵景象。远远看去,她脸上虽有戚色,皱纹却很少,皮肤略见松弛,却不暗淡无光。她与太后一般的年纪,富贵虽不如太后,可精神看起来却好多了。我暗暗放下心来。看来娘亲正如信中所说,在宫外奴婢成群,过得很好。

她远远见了我,便踉跄着加快脚步走了过来。两边丫环急忙扶住她,三人一路小跑,来到我所住的牢房。尚未开铁门,她便伸手拉住了我,“妹妹,你可好?”

一句问话未完,两行清泪业已流下。我不禁也泪盈满眶。女狱吏打开了牢门,“夫人,李大人有令,您可入内探望的。”

她这才由丫环们扶着,转过铁栏来到房内。

我侍候她坐下,闻到她头上有散木花的味道,仔细一瞧,却瞧见了她白色的发根。我心中不由发酸,原来她也是满头白发了,只不过为了见我,才用散木花全部染黑。她向来坚强,向来把所有苦水往肚子里咽,我遭此大祸,是否令她彻夜难眠?

我假装不知,笑道:“娘亲气色尚好,女儿就放心了……”

狱吏早用尚宫局送来的瓷具捧来了茶具,又亲手冲了热茶,摆放在我们面前,然后才退下,站在铁门前不远处。

娘亲一见此架势,便知道我的处境不堪,不禁又落下泪来。她一生之中甚少落泪,可见到我开始,便一直泪水涟涟。我摸着她的手,劝道:“娘亲,父亲获罪之时也未见你如此。女儿向来福大命大,况且案件还在审理,尚不知结果如何呢。娘亲不必伤心。”

娘亲握了我的手,“妹妹,为娘可只得你一个亲人,如你出了什么事,娘亲真不知如何是好。想想从前,从小到大娘亲总想护得你周全,可你从小便让娘亲心痛的与众不同。娘亲脾气暴躁,遇到他人欺侮你,只知道尖酸刻薄,往往惹得你父亲不满,可往往你一句话,便逗得你父亲开怀大笑,从而心生愧疚。娘亲有时真感觉,那个时候,不知是娘亲保护你,还是你在保护娘亲。妹妹,如今你身陷牢狱,这可怎么好,只怪娘亲没有本事……”

她低声对我道:“妹妹,娘亲尚余不少银钱,若有办法,便是倾家荡产也要救你出来。”

我暗暗好笑,好笑之余便觉心酸。她以为这是一般的案子吗?大到通天的案子,要银钱何用?

我道:“娘亲,不必惊慌。女儿未做过的事,他人再怎么诬陷,也都是枉然。女儿此番叫娘亲过来,只不过想看看娘亲生活得可好。女儿一向居于宫中,人情复杂,未有派人接娘亲入宫,娘亲可曾怪我?”

娘亲便感慨地道:“妹妹,你别把娘亲当成乡下婆子。娘亲哪里不知其中的利害。”她望了一眼铁门外,才低声对我道,“娘亲知道那位后来的下场。”

我道:“娘亲,你可怪女儿心狠?”

娘亲摇了摇头,“她早已不当我们是她的亲人。”

我望望铁门之外,见那女狱吏虽面朝外,可两只耳朵却支棱了听着,便道:“娘亲,女儿虽处牢狱,可多得有人照顾,生活一切皆好,您不必牵挂。”

娘亲皱了眉头,耸着鼻子嗅了嗅,“妹妹,这怎么能算好?瞧瞧这里的味道,跟猪栏差不了多少。”

“娘亲,你看看你,这地方毕竟是牢房,哪里那么多讲究。你瞧瞧这被子,这棉袄,全是宫里头的人送来的。女儿虽获罪,但人缘却好,苦不了女儿的。”

她望了望我,“妹妹,你别糊弄为娘。宫里头是什么样的地方,为娘虽未呆过,但总也听过,比我们以前那间大宅里不知复杂多少,有几个真心待你的?也罢,为娘恰巧缝了两个香囊,你放在床头,便可去除晦气。”

我略有些紧张地朝铁栏外的女狱吏望了一眼,含笑接下了娘亲给我的两个香囊。娘亲道:“妹妹,上次你叫娘亲绣两个香囊给你,还让我加了不少干花进去,这些干花包入囊中,虽有驱虫的功效,但只可挂在腰间,千万别放得离鼻端太近啊,其中的五色梅可有微毒的……”

我忙急急地打断她的话,“娘亲,女儿一向周到,怎会犯此大错?娘亲您多虑了。”

一提及此话,便又换得她泪水涟涟,“妹妹,你可怎么办才好?”

我便劝道:“娘亲只管在家静等消息吧,女儿终会平安的。”

眼见华灯初上,牢房里点上了青云油灯,在我的一再劝说之下,娘亲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去。

我手抚那两只绣工极精美的香囊,心想娘亲的手艺始终没有落下。年轻之时,她的刺绣功夫可称江南一绝,多少人花千金而购不到一件,可嫁为人妇之后,却只能屈做二娘,从前的光耀便沉入湖内。我曾问过娘亲,为何她会嫁给父亲,宁肯排在姐姐之下也在所不惜,她只淡淡地道:那个时候,鬼迷了心窍了。

后来我听做得长的下人隐约提及,才知道父亲本来要娶的便是大娘,只因娘亲对他一见倾心,千般哀恳,才一同娶了回来。我想,娘亲从不提往事,也因为深深悔恨年轻之时的错误吧。

而我,便永不会陷入如此情况之中。

娘亲走后,我每每拿出香囊,便黯然失神。那女狱吏见了,触动心事,便常常劝慰于我。渐渐地,我便和她的话多了起来,有时问及她两名儿子,总能望见她满脸的温柔。我不由心生羡慕。在宫中生子,我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在皇后未诞下麟儿之前,我若有孕,便是死路一条。如我这般年纪的民间女子,有些已有三四名孩儿,我却战战兢兢生怕走了师媛媛的后路。看见狱吏一提及两个儿子,眼角眉梢便止不住地幸福溢出,我便黯然神伤。

女狱吏恐怕也意识到了什么,劝慰道:“皇上对娘娘恩宠有加,娘娘如果脱此困境,必重获皇上宠爱,到时候还不子息满堂?”

我只微微一笑,不再接话,只懒懒地躺在床上。

正在这时,有人来报:“娘娘,李大人求见。”

我这才坐起,略惊讶道:“他怎么会来?”

女狱吏道:“或许案情有了什么进展,来通知娘娘吧。”

我没有理她的回话,对着菱镜照了照妆容,才对她道:“有请李大人。”

李士元今天神色有点儿着急,进了铁栏向我行礼之后,正想开口说话,我道:“还不给李大人搬架凳子。”

站在一旁发呆的狱吏这才搬了架凳子过来。

李士元坐下了,喘了一口气道:“娘娘,令堂前日来看您,可与您讲过什么话?”

我奇道:“我与娘亲见面,是李大人批准,还能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李士元急道:“请娘娘跟我说实话,您与她谈过些什么?”

我见他满脸急色,便也着急起来,“也没谈什么,闲话家常罢了,家慈怎么啦?”

李士元一顿足,“娘娘,您母亲和您告别之后,在回家的路上便被人劫了去,至今下落不明。本官使人找遍了全城,也找不出她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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