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似乎人人都有自己的行为准则,不管对错,就如许老爷子永远自觉正确,张雅黛始终觉得许钦辰该听话不忤逆。
他是该道歉,却不是对着他们。
许钦辰蓦然垂下视线,不知道在想什么,再次抬眼时有些古怪地问张雅黛:“你一直都知道,对吗?”
老爷子已经拂袖而去,只剩母子俩。
张雅黛的目光有些躲闪,她下意识觉得自己该说不知道,可许钦辰明显是带着答案问的问题,她只能有些不知所措地小声说:“我也是后来才……也不是特意不告诉你,是想着你们都已经分了,这样顺其自然下去也好。我以为他不至于这么过不去,没想到……”
她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因为许钦辰倏然惨笑了声,红了眼眶。
许钦辰向来不怎么在她面前露情绪,此刻那张脸上却糅杂了极致的痛苦荒谬与失望自嘲,这让张雅黛不禁僵住,心里跟着涌起无法言说的难过。
许钦辰一言不发,默然转身。
张雅黛如梦初醒,追在他身后拉住他,“阿辰……”
却见许钦辰缓慢而坚定地拉开她的手,随后像一抹没入凛冬的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雅黛不会想到,短短两年后,心狠手辣且似乎无所不能的许老爷子,竟被许钦辰亲手送进了监–狱,最后在里头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
她更没想到,那以后,直到她死,许钦辰也没肯原谅她,不曾同她说过一句话,更没有跨进过许家大门一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此刻张雅黛只是心乱如麻,看着青年将车开走,自此一脚踏进了她再也无法进入的世界。
许钦辰仿佛做了一个荒诞无稽的梦,白黑不分,是非颠倒。
他在梦里演一场惨遭辜负,入情入戏,痛苦万分。突遭变故后,他尽其所能不惜代价去救唐佑,满心想着只要唐佑能挺过来,他什么都可以翻篇。
看啊,多么重情重义,多么宽宏大量。
可一朝从梦里脱出,睁眼看到现实,所见又是怎样?到底是谁对谁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又是谁需要得到谁的原谅?
车窗外景色飞速后退,快到让人有种在飞的错觉。
倘若人真的能飞,许钦辰多想飞回一个月前,找到唐佑,给他一个拥抱,告诉他自己错了,求他的原谅,然后用余生去爱他,去赎犯下的罪。
可一切都已经发生,覆水如何能收。唐佑躲在生与死的边缘,不肯睁眼,不肯见他。
许钦辰失魂落魄地开到医院,茫然守在ICU外。不知过了多久,有谁在他耳边说话,许钦辰转过头,看清了眼前的人。
罗馨脸上满是担忧与疲惫之色,拿手在许钦辰眼前晃,“你脸色好差,去休息室睡会儿吧。”
许钦辰摇头,他不想挪窝,似乎除了这里,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罗馨知道他某些方面的执拗,也不强求,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在委婉鼓励和实话实说之间打了个转,选了后者,“刚和请来会诊的专家们开完会,不是很乐观。”
许钦辰“嗯”了声。
罗馨有些伤感地说:“之前我们也谈到过,小唐手上身上有很多自残伤,出事前心理问题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所以,他本人完全没有求生意志。”
许钦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好似被这一段话压得直不起腰,好一会儿,忽然低声说了句“抱歉”,然后匆匆往外走,似乎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罗馨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这天深夜,许钦辰开车去了唐佑奶奶家的小楼房。
其实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直到他在这久未住人的小楼房里,找到一只落了一层薄灰的行李箱——是唐佑的东西。
大概他就是来找这个的。
唐佑留下的东西不算多,行李箱里就一本书,几本证,一张父母旧照,一盒未拆封的3D模型钢琴拼图,一盒带手写卡片的未送出的首饰。
他们初识时唐佑大二,一回头唐佑已经毕业。
许钦辰翻开毕业证书,目光落在打了钢印的证件照上。照片里的人面容消瘦,面对镜头露着笑,可那笑只是一种浮于表面的表情,不及眼底,倒是眉宇间的疲惫黯淡浓郁到化不开。
那是许钦辰从未见过的唐佑,似乎那具躯壳里曾经有什么东西燃烧过,最后徒留一捧疲惫。
那本书里有唐佑的笔记,许钦辰一页一页去看。
某一瞬间,许钦辰手一顿,从中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信纸只在左上角写有“许钦辰:”的字样,其他没有任何内容。可能唐佑某一天坐在书桌前,想要给他留下点什么话,最后却什么也没写,合上了书本。
昏黄灯光下,许钦辰怔怔望着这薄薄一张纸,似乎看到了埋首在书桌前的唐佑。可他无论怎么想,都只能看到一道模糊身影,无法具象唐佑是什么表情。
不知是无法想象,还是不敢想象。
将那张信纸夹回书中,另外一张对折的纸悄然飘落。
许钦辰目光凝住。
那是一份唐佑的诊断书,诊断结果,重度抑郁,重度焦虑。
这与先前与罗馨分析的并无二致,故而许钦辰并不惊讶,只是将诊断书看了又看,将细微折角展开,轻轻抚平,近乎温柔地摩挲着唐佑的名字。
时光随着心念往回溯——
你生病了啊。
或许一开始并没有这么严重,你不愿想起那些难过的事,所以一心扑在学习上,熬了一天又一天。那段时间你还考了几本证,好像过得很充实。
可实际上“充实”没能让你变好,而是将你的精力耗空,你变得越来越差,焦虑得睡不着觉。
无数个无眠的夜晚,无数个沉郁的白天,你精疲力尽于情绪的沼泽,坠入黑暗而不得出,却不知该向谁倾诉。
一颗心就那么大,方寸之地,哪里放得下那么多难过,你需要一点能排解的东西来搪塞自己。于是你开始自我伤害,将心理的痛苦转移到身体上,在手上、身上,划下了深深浅浅那么多刀。
后来你捡到了台风,开始看医生,应该好过一段时间。你可能以为,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可这一年果然还是对你太差了,台风生病,你将它送回,再次变成孤身一人。
然后某一天,你看到了我订婚的消息,或者说,我订婚的消息铺天盖地,你没能避开。
最后一片雪花轰然落下。
——许钦辰于时光隧道中,看到了无数画面,帧帧是唐佑缄默不语的脸,帧帧是他不可奈何的追悔莫及。
他捏着那纸轻飘飘的诊断书,却沉得抬不起分毫。蓦地,他喉结重重一动,眼泪像是开了闸般涌出,一滴一滴顺着脸颊,难以承受地往下掉。
许钦辰骤然捂住眼睛,在这破败无人的深夜失声痛哭。
凌晨三点整。
许钦辰将唐佑留下的东西,仔仔细细尽数收好,一起带回A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