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文也笑了:“是啊,要不,我再往下走一点?”
李季摇摇头:“不必了,我无所谓。”一屁股坐下,抖了两下:“这水还真是凉啊。”
宋秋文仔细地看著李季,这人,平时不动声色,在队里很有威信,说一不二,不用起高腔,众人自然惟命是从。今天难得见他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倒不像他说的是个受苦的人。凌乱的头发被抹向脑後,露出饱满的额头,虽然胡子没有刮掉,脸上的污垢却被洗掉了,看上去长得还挺整齐。手撩著水往身上泼,胡乱地擦著,倒显出几分稚气来。
李季见他不动,只看著自己,便说:“不方便?那……”
“没,没什麽不方便的,都是男人哈……”话音却消失了。
这种情况,都是男人才不方便了。
便也脱了衣服,下水。
第13章
宋秋文的身体比李季的稍微壮一些,因为行军的缘故,虽然吃得不如以前好,身子骨倒健壮起来。宋秋文有点儿别扭,对著李季不是,不对著他也不好。
李季自顾洗了一会儿,说:“现在的日子还习惯吗?”
宋秋文很高兴有话可说了,便答:“好多了。夏天,吃的东西也多了些,而且这段时间山下好像也比较平静。”
“不平静。日本鬼子没有捞够,他们在继续往南、往西。汉奸多了起来,伪军的人数也多了。现在,我们在等消息。等弄到情报,马上又要下山。你还去不去?”
“情报……是娃娃给你的?”又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每次提到娃娃,谈话基本上就算结束了。
李季又沈默了。过了很久,才说:“不是她本人。”
“你们……是怎麽认识的呢?”见李季回答了,宋秋文惟有壮著胆子继续问。
“她找的我。我正在找人手帮忙,她就来了,给了我一些人名。然後,这些人就找到我了。”
“这麽神通广大……你这麽信任她?”
“是的。”
宋秋文忽然有了个奇怪的念头,不由得问道:“你……喜欢她吧?”
“为什麽这样问?”李季的声音高了起来。
“无条件地去信任一个人,因为喜欢才会吧?”
“你是要提醒我不要上她的当吗?”李季变得尖锐起来。
“我……”也不知道。宋秋文心想。从小一块长大的人,分别四年後,发现一切都变了,那人已经不是那人了,不再温柔,不再体贴,不再隐忍,不再善良。
“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我不再了解她,不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好吧,就算我对不起她,可是那些事情,真的不可能是我知道的娃娃做出来的,而偏偏又是她。不敢相信,却是亲眼所见。你不知道,那时候,看到她那麽残忍,真的,比日本鬼子还残忍。折磨肉体还算了,她还在折磨四郎和我的精神。凌辱,那种凌辱,如何能够原谅?”
“你怎麽能把她和日本鬼子相提并论?”李季猛地站了起来:“那我更不能让你找到娃娃了。还是那句话,除非娃娃同意,否则,我绝对不会让你见到她的。”
“四郎呢?还活著吗?”
“你怎麽不问问你的大哥是否还活著?你大哥一家是否还安然无恙?”
宋秋文吓得脸色苍白:“他们?他们怎麽啦?”
李季舒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你大嫂带著孩子也去了重庆,你大哥还在上海。至於四郎,娃娃姑娘没有交代。”
宋秋文木然地看著李季弄干自己,收拾好东西,扬长而去。
不能跟日本鬼子相提并论吗?为什麽不能?因为自己对不起娃娃在先吗?因为娃娃有理由这样做麽?因为自己活该麽?
越想,宋秋文心里越迷惑。自己对娃娃如此的憎恶,却夹杂著歉意,些许的怀恋。他人,除自己和四郎之外的几乎所有人,对娃娃,却又无比的信任和依赖。
一向是除日队的主心骨的李季,对娃娃的信任和依赖,让自己无法理解,也无从去理解。
那样温柔美丽的娃娃,在露出真正狰狞的面目前,人人都会喜欢吧?
在夏夜为自己打著扇子驱赶蚊蝇的娃娃,在冬天为自己洗脚的娃娃,在书桌前跟自己学写字的娃娃,紧闭著眼睛,和自己嘴唇轻轻碰触的娃娃……
想要原谅你,可是,如何能够?四郎俊俏而可爱的脸,哭著求饶的时候,自己撕心裂肺,喊著放过四郎的时候,如果你放过了他,如果你折磨的是我自己,我都可以一笑而过。
偏偏受罪的是四郎。偏偏受罪的原因是四郎爱著自己。
如何能够原谅?
李季带著春根下山了。宋秋文拼命地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是的,每次李季下山,都会有新的消息,新的行动。是不是娃娃给他的情报?娃娃在附近吗?那麽,四郎呢?跟娃娃在一起吗?如果在一起,会非常的危险。这里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娃娃有什麽办法可以让四郎老老实实地跟在身边?如果不在一起,那娃娃可以信赖谁,信赖到可以把四郎托付给那人?
宋秋文打了个寒颤,第一次起了一个念头:四郎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这一夜星光灿烂,微风徐徐吹来,很是舒服。宋秋文却怕得发抖。四郎是不是已经死了?不然,娃娃会如何处理他?
宋风爬上树,见宋秋文目光呆滞,便问:“怎麽,有什麽不对吗?”
宋秋文回过神来,见宋风紧张的神情,忙说:“没什麽。”又四处张望,确实没什麽动静。
宋风找了个粗的树枝坐下,说:“你下去睡一会儿吧。下半夜我来守。”
宋秋文摇摇头:“睡不著。一起看著吧。”
过了良久,宋秋文又问:“宋风,你什麽时候到宋家的?”
“你走後大约一年左右的时间吧。”
“你好像是东北人?”
“嗯,吉林的。”
“怎麽会想到到宋园当护院?”
宋风沈默了一会儿,说:“我曾经在张少帅手下当兵。日本人占领东三省後,跟著部队撤了下来。後来得到消息,留在老家的父母都死了,被日本人杀死的。我他妈的还算什麽军人?就离开了部队,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在宿迁得了一场大病,娃娃姑娘救了我,好了後,就到宋园来领了个差事。”
“所以,娃娃对你有恩?”
“嗯。然後你回来了。再然後,娃娃把你和那个日本人都关了起来。她说有个李季在招兵买马,打日本人,问我要不要参加,我就来了。总算可以出一口鸟气。”
宋秋文觉得奇怪:“我被关起来,你也知道?”
宋风嘿嘿地笑了:“宋园上下,除了你奶妈和几个老仆人外,基本上都知道。”
宋秋文又开始发抖了:“你的意思,宋园的人都听娃娃的?”
“对。”宋风点点头:“之所以不让你奶妈他们知道,主要是他们太疼你了,怕他们会百般阻挠,而娃娃姑娘,并不想对他们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