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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丘(26)

“干嘛要退?你看你就是这样上不得台面,永远跟个土掉渣的农民似的,去学啊?给教练塞点钱,没准一个月就能拿到驾照了。”

他用手勾着我的脖子,垂着脑袋不再吭声,或许在想,到那个时候考到了驾照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站在街边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出租车过来,孟波抬头看见医院后面有一个基督教堂红十字的顶,心血来潮要去看看。

“听说基督教是反对同性恋的啊。”

“那国外那么多允许同性恋结婚的国家,他们难道没有宗教信仰?”

他挣扎着从我背上下来,我们一起绕了很大一圈,才终于找到教堂的大门,但是今天并非礼拜天,教堂的门紧锁着,从门缝里望进去,黑乎乎的底楼大厅只有一个蜿蜒上升的楼梯。

孟波扒着门缝摇摇头,“人到了要死的时候才想起上帝,真是太不虔诚了。”

“没什么,死刑犯只要临终的时候诚心忏悔,也可以得到上帝的宽恕。”

孟波的脸沉下来,“我做错了什么?”

“上帝说,人生来有罪。”

他想了想,“走吧,我信不了上帝。”

我上了心,辗转从老代的朋友那里打听到一个北山的所谓得道高僧,倒不是真的要去求佛祖保佑奇迹在我们的身上发生,只是学佛之人四大皆空,应当可以开解开解孟波。

高僧似乎很忙,一直没说见,也没说不见。

孟波不愿意再做化疗,我只好不管不顾,拉他闯上山去见那高僧。

高僧的办公室坐落在竹林边缘,在一个两层小楼的东北角,很是清幽,说是办公室,应该算禅房吧,我们也不清楚。

房间里摆满了书籍,散发着旧书籍淡淡的霉味,红木家具华丽而古朴,很有一些年头,神奇的是这里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他拿一把老蒲扇缓缓扇着,身上随着蒲扇抖动的是青灰色的僧袍,整个人瘦津津,看上去很有点仙气。我们的贸然造访并没有使他生气,报上家门以后,他很和蔼地请我们喝茶,然后说他知道孟波,甚至孟波的爸爸在他年幼时便不治身亡的事情他也知道。

而我从未跟别人说起过,孟波也只是偶然地跟我提到过一次。

我们怀着崇敬的心理跟高僧谈话,孟波问他如何才能抛却俗世凡尘,真正做到四大皆空。

高僧谦虚道:“每一个修行的人,都想参透。”

“那大师觉得我的灾劫,能化解吗?”

“我们今生的灾劫,源于前世的冤孽,你能放下心中的执念,便可向佛祖许一个来世。”

孟波若有所思,又聊了一阵,外面有个年轻的和尚来唤高僧,说是谁谁要找他。

我跟孟波不便再叨扰下去,就此告辞。

两个人走在下山的路上,我问孟波有什么收获,他浅浅地笑,“其实他跟我说今生来世的时候,我就不想和他谈下去了。我前世无论是个什么样十恶不赦的人,关今生的我什么事呢?我来世福禄寿三全,又能怎么样呢?”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我,“对我来说,只有这辈子,我只想要这辈子。”

我们在山道上手拉着手,在极近的距离内对视,眼底含着不甘的泪。

去他的前世冤孽,来生福祉,我们要的只是这辈子而已,去他的佛祖!

回到家里,我又开始忏悔,觉得这样子忿忿不平,大概就是佛家所说的执念,所以人被七情六欲所折磨,所以要遭受这样的灾劫。

孟波那段时间看了不少宗教方面的书籍,新闻里又在播报中东的武装冲突,多少多少人死于爆炸事件,他摇头:“真主让他们去屠杀?他们是虔诚还是疯魔?”

最后那些书全部束之高阁,孟波开始迷科幻小说,还在网上购了一本龙应台的《1949大江大海》,他觉得这些书反而让他心灵平静。

不过平静也只是当他沉浸在书里的时候,毕竟剥离所有的现实,他也无法超脱为神仙。

他的主治医生只有三个办法,第一,截肢;第二,化疗;第三,镇痛剂。

孟波没有选任何一个办法,在经历大大小小的检查,甚至在他小腿骨的地方打了个孔取样本以后,最终的确诊使他放弃了治疗。

没有奇迹。

癌细胞迅速地蚕食他的身体,他的左腿开始剧烈疼痛,有时候他疼得在宿舍里直跳脚,恨不得马上砍了自己的腿。我真要背他去医院,他又不干了。

“没了腿,宁肯不活了。”

“你又不是刘翔,你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就是坐着轮椅也能继续你的工作。你还弹得一手好吉他,你看,还好你的病灶在腿上。”

孟波掐着我的手腕,掐得生疼,然后他问我:“你真的让他们切掉我的腿?今天切掉腿,明天另一个地方又会冒出来,我不想遭那个罪了,大限已至,林泽丰,我都看开了,你就不要给我无谓的希望了,好吗?”

23

消逝中的风景 ...

孟波一直想去九寨沟,想了好多年,以前有假期的时候,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去成,现在他打定了主意要去。我的假期还没有请出来,他已经开始打点行装,定酒店买火车票。

“为什么是九寨沟?虽然那里很美,不过人家说九寨沟的美跟电视里播的差不多。”我听说到了绵阳,还要坐大巴倒七八个小时的山路,孟波的身体不一定吃得消,届时病怏怏地躺在医院床上挂点滴,还哪里来的心情看风景。

“那里的确不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不过现在游客多,又不注意保护,听说污染破坏都挺严重,过两年就不会这么美了,所以趁着还美丽的时候要去看一看。小时候我妈就说三峡怎么怎么美,想要去看看,后来大坝一建,三峡就没了,那几年她眼睛还好着。”他把芬太尼透皮贴装进行李箱,然后在纸条上打钩确认,做完这些,他坐在床沿上用笔敲着膝盖的地方,冲我抬了抬下巴,那颗小小的褐色的痣,像挂在那里的一颗眼泪。“现在行李齐了,就差一个你,假要是请不出来的话,我明天就去把你那张火车票退了,然后一个人上路。”

“我已经请假了,反正我通知过实验室的人了,工作交接什么的,他们愿意就做,不愿意就拉倒。”我走到床沿,在他旁边坐下来,拉过他的手一遍遍揉搓着。他的掌心纹路清晰,生命线很长,根本不像罹患绝症的样子。

这个时候隔壁常伟成突然出现在门口,入秋以后天气凉快,宿舍门是关上的,他也不敲,径自闯进来,看见我们并排坐在床沿,他挠了挠头皮,支支吾吾地说:“听说你们俩要去九寨沟?”

“嗯,是啊。”我才说了这句话,就感觉孟波轻轻地把手抽了回去。

“那个……我跟大滨他们说了这个事,他也想去,要不我们组个团一起去吧?”

“不了,我们明天的火车,酒店房间都订好了。”我礼貌地拒绝。

“这样啊,没关系,现在旅游旺季刚刚过去,没准明天买现成的火车票也行,火车不行还有飞机,总之大伙儿很想陪你一起去九寨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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