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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左转,一座山(56)

或许是吧。

我轻轻抚在胸口,这里,从来不曾动过。

但是,我错了。

当我遇到那个人,只在一刹那,我的心颤动了。这于我就像这无尽的生命早已设定好的一样--

极短。没有什么起始,亦希望它没有终结。

他摇着纸扇,轻轻地走来,笑如春风。他有个极为雅致的名字。他是翩翩君子,动作张弛有度,谦恭有礼。我没有见过阳光,因为不能;但是他的笑容,这种明亮、亲切而柔和,或许就是阳光吧。

他在画扇上设了封印,看来他并不希望我擅自走出,我便安静地陪伴着,如小女儿一般依赖着。他的气息清新而淡远,如同他喜欢清雅的白色。他极爱讲话,每每开口会轻轻扬起下巴,露出白皙纤长的脖颈。他爱微笑,略勾唇角,脸上的线条都随之舒展,带着沁人心脾的暖意。

我在意他。

我可以容忍他不理睬我,但是,我不能容忍别人伤害他。当他皱起眉锋,我的心也会随之骤紧,一阵阵抽痛。所以,那些伤他的妖怪和强盗都该死,我在保护他,我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有什么过错。

但是他很气愤,他愤愤然地指责我,然后出手欲置我于死地。这比他遇难受伤更让我伤心、气愤。那一瞬间,我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行为,下一秒,白绫如利剑之刃,穿透了他的身躯。

…… ……

然后,我做了此生最让我不耻的动作。我冲过去覆住他的伤口,我欲停止那汩汩流淌的血流。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可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不怕死,可是若我死去,他们如何能护得了你?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却让我不自觉地呆愣。

我,我这是怎么了?

我竟然想要放弃自己万万年的修为,而且放弃地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的心甘情愿。

于是,那日我仓惶而逃…… ……

生命总是时时处处书写着奇遇。

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小强盗,还是个女强盗。我不知道她是否与刚刚灭掉的强盗是一路人,但是,显然她逃过了,她正在与情郎花前月下。 女贼的情郎是个书生,虽说言谈间颇有文采,只可惜酸秀才就是酸秀才,如何也摆脱不了一身的酸腐气。我不屑地想离开,却恰巧听见那书生正在教女贼读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小女贼好容易理解了诗中之意,便匆匆拉书生来对天起誓。

她两指并立,以手指天。

她说,请苍天为证,奴家愿与秦郎相知,相爱,永不衰绝。

她说,如若天地闭合,混沌不开,你我生命不在,我才能与你分开。

那书生慌忙去捂她口,一字一句道:即使你我重归洪荒,秦某也不愿、不会和你分开。

夜意阑珊,山林尽处闪烁的微弱的灯火,映着小女贼微红的面庞。

我第一次想真心诚意地称颂一位女子的美丽。

千百年来,他们总赞颂我的容貌,说我是极美的。此时此刻,我却忍不住嫉妒,我这种苍白冷然的面容如何比得上眼前这女子。

或许她脸盘稍显圆润,鼻梁也算不得高,俩颊还缀着点点褐色的雀斑。但她一双秋水明眸中盛满了暖融融的幸福,她是那样虔诚的起誓,又是这般深深信赖着身边这一男子。

即使他是书生,她是强盗。

即使他百无一用,手无缚鸡之力,即不能保护她,也不能对她的生活有所助益。

但是她依旧爱恋着,依赖着,在这样月凉如水的夜晚,她圣心诚意的捧上自己的心,也奉出了自己的身体。

几日后,我忍不住有意接近这位小女贼。她果真纯善天真,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无丝毫防备之意。

我明知故问道:你对那位公子有意?

她毫不避讳:我爱他。

我忍不住好奇:你确定他也爱你吗?

她笑道:当然!你别看他平时一本正经,其实就是一闷骚。如果不是我抢了他来,照他这性子,这辈子也别想讨到老婆!

我更觉有趣:你抢了他来?

她拍拍胸脯,不无自豪地道:当然,他是我的奴隶相公!

我摇头:那是你逼迫他的,他或许并不爱你。

小女贼凤眼倒挑,有着凛凛气势,大声说:不管那家伙爱不爱我,我都爱他!他要是不爱我,我就锁着他,囚着他…… ……他总会爱上我的!

…… ……

把他关起来吗?

我微微蹙眉,那我岂不要把苏清觞锁到地底。

也正因为此番交谈,使得我做出了一个最不明智的选择。

初识情事的我以为自己手中的这点爱,是万万年的时光凝结成的唯一。我以为只要我守着他,他总会爱我。我有的是时间,对我来说,从没有所谓的浩浩余生。

但是,我终究还是错了。在地府漫长无尽的枯耗中,他对我最后一点儿怜惜终于干涸。我对他的所有浓烈的感情,终变做心口的一颗朱砂痣,只有手指抚上去,才能感觉到最后残留一点温热。

…… ……

当我再次踏上奈何桥,已经是数个月之后的事情。

大概自打我记事起,孟婆便守着这锅翻滚的清汤。她的皮肤枯老似橘皮,浑身带着地府特有的腐败的气息。我静静地坐到她的身边,这种气息让我莫名得心安。

孟婆道:“他走了?”

我说:“嗯。”

孟婆说:“他是生灵,不该来。”

我说:“嗯。”

孟婆摇头叹息,忙着盛起一碗递给身前的来人。

我百无聊赖的打量着,直到看清来人的面孔。

她,她竟然是那小女贼?!

我问:“你怎么死了?”

她笑:“你不也是死了的嘛。”

我蹙眉:“你怎么会死?”

她坦然,没有丝毫表情:“他杀了我。他,亲手杀了我。”

情之一事对于我来说,实在太过复杂,我想不明白。

小女贼说:“他得了状元,从此他是官,我是寇。他拿我做请功的筹码,我理解。”

我说:“我不理解。”

孟婆没有谈“八苦”之道,而是劝道:“孩子,兴许他不想要你活着受苦。”

她笑笑:“为了什么我已经不想知道。我不恨他,也不怪他,是我一开始就搞错了。”即使是在这地府,女贼的气势丝毫不减,她接过那碗孟婆汤,一饮而尽:“但是,我不想再记得他,也不愿再相见…… ……”

她身手矫捷,撑栏翻过,跳入忘川之水。最后一句的尾音便隐在滚滚洪流之中。

忘川,六道轮回之外。

我有些着急:阿婆,她不愿做人,会成魔吗?

孟婆摇头,她对着下一个灵魂道: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我心头苦涩。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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