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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无忧(126)

舒言坐在书桌前,将那杯冷茶向梁三推来,而后移开手,用手掌指了指那杯茶,又指了指梁三,冲着他笑。

梁三伸手捧住那杯茶,手指有点哆嗦,拿起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他想,他现在最正确的选择,应该是马上扔掉那杯茶,跪倒在舒言的脚边,抱着舒言的大腿,哭着求他饶他一命。

但是他又看了看舒言那一脸的笑容……半晌后,梁三躬身,向着舒言行了深深一礼。

直起身后,他捧起那杯茶,举到自己的额部,恳言道,“我梁三的忠心,可鉴日月。”说罢,又将茶杯移到自己的唇边,作势欲饮。

刹那间,梁三只觉手背被人打得一疼,茶杯刷的飞出,撞到墙上,噼啪一声,清脆极了。

舒言半撑在桌面上,一只手仍在半空中,飘扬的衣袖正缓缓而落。

梁三跪到地上,垂首触到手背,哽咽出了两个字,“陛下……”

舒言脸上总算失了笑。

他深吸一口稳住气息,坐回椅上,收回手,按着自己的脑侧,摇了摇头,喃喃自语,“罢了……行了,都行了……已经够了……”如此半晌之后,才扬声道,“你退下吧。”

梁三埋头,“谢陛下。”心中暗道:他总算是真撑不住了。

早在九年前,他便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光华耀眼,吸引梁三誓死追随的六皇子了。

梁三离了书房,没急着出宫,而是去了皇后寝宫。

他与南宫春华都是月炙人,也算是个老乡,故此,舒言特许他时不时来看看这位皇后娘娘。

他见着南宫春华时,她正在院子里,扯着一颗树上的花叶,将那棵树扯得光秃秃的。

花叶飘扬而下,她则不住嘻哈大笑。

侍女宫人都躲得远远的,院中只有她一人。

“娘娘。”梁三向着南宫春华行了一礼,压低声音道,“月炙将亡。”

她像没听到似的,继续嘻嘻哈哈地扯着那棵可怜的树。

“陛下这些年行事多有不当,娘娘你应深知。”

南宫春华扯光了那棵树,又扭头去糟蹋另外一棵。

“娘娘……”梁三谈了口气,道,“你被关在此处这么些年了,不想再过问世事,我能明白。但是,你莫非也不想要再见一见小太子?”

小太子舒昀——南宫春华只在生他的时候,见过他一眼。

南宫春华终于停了嬉笑,却只似在发呆。

“陛下这些年来深信于你,想必不会瞒你什么。”梁三又仔细瞧了瞧四周,走进几步,将声音压得更低,“如得你相助,大事将成。我保证不会杀害陛下与小太子,到时你们一家三口,难道及不上你现在在这儿装疯卖傻?”

南宫春华仍是沉默。

梁三等了好半晌,末了只得摇了摇头,心想她大概是真傻了,转身欲离。

就在这时,南宫春华终于低声道,“放弃吧……你都看得出的事情,他岂能不知?”

闻声,梁三欣喜不已,“娘娘不必担心,陛下的心思,早就顾不上这些了。更何况,你我此时,还有别的选择吗?这全是他逼的!”

南宫春华又沉默了许久,终于点头。

谋反之意,梁三已起了有九年。

他就等着月炙灭国之时,舒言身心俱疲之日——生死,在此一举。

为了此刻,他利用自己在那些月炙投靠者眼中的地位慢慢培植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势力安插到舒言手中,步步为营,虽然谈不上架空舒言,但只要好好谋划,一朝起兵,以有心算无意,胜算极大。

而老天也似乎十分眷顾他。

舒言非但没有发现他这些小动作,还常常都给他能与大臣和将领们熟络勾搭的大好机会,自己却是越来越不爱与那些臣子们相处了。

除了一门心思算计月炙,再加上处理一些日常的政务,舒言大把的时候都用来陪太子,陪南宫春华,望着天空出神,以及到祭神台去听那里的大祭司讲玄学了。

“祭神台那边,确实不需要注意吗?”梁三的心腹曾忧心忡忡地道,“‘浴血祭司’,恐怕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浴血祭司”是安彦在九年前得的一个名号,因为他是第一个手中染血的大祭司。

当时祭神台内还有几十位其他的祭司,只是他们都道只有那个被舒言杀死的前任大祭司才是正统,拒不承认安彦的地位。

然后,据说,在九年前,安彦一口气,把那几十个人给全杀了,“浴血祭司”的名号顿时传遍大江南北。

对此,梁三只是笑笑,“放心吧,那小子我知道。浴血?怕是直接被一桶血给浇了吧!”

数月之后便传来消息,月炙终于受不了长年征战,内部几支势力暴起,将月炙国王斩于王座。

月炙自此被分裂为数份,其中一支较大的势力赶着给邛苍写信俯首称了臣。

梁三将叛变之日,定在了月炙降书到达的那一天。

那日清晨,梁三亲自将降书送到了舒言手上。

舒言不知为何只在书房候着,椅子倒放着面对着门口,将书桌底下的空间掩得严严实实,他就坐在那椅上,招梁三进房。

梁三跪在地面上,看着舒言慢慢将那书卷展开。

舒言盯着信上字迹,眼中先是迸发出了已经九年未有的光芒,身子也不由站了起来,然后那光芒渐渐褪去,舒言又扶住身后椅背,缓缓坐下,一时像是被抽尽了所有气力。

再没有什么,能逼迫着他继续撑下去了……

屋外的数十名侍卫,就在此时齐齐亮刀,冲进书房内,将舒言团团围住。

梁三起身,望着舒言笑道,“陛下,你已经够累了。”

舒言又在椅上坐了好一会,才抬头看向梁三,笑道,“还不动手?”

“不,我并不想杀你。”梁三摇头,“你只是已经不适合再呆在帝位之上——太子继位,才是国之幸事。”

“哦?”舒言来了点兴致,“挟君子以令诸侯?”

梁三只是看着他,并未答话。

“无论如何,你还是杀了我比较好。”舒言拾起书桌上的一柄扇子,敲打着自己的手心,“否则,就靠着这几十个人,你以为能关得住我多久?”

“怎会只有这几十个人?”梁三说着,走到书房的一角,转动书架上的机关,望着被打开的暗门,“就算不提我底下那些兵——你底下的那些军队们,可全是靠着这些东西号令的。”

舒言继续用扇柄敲着手心,神色却不由得暗淡上了一分,喃喃问道,“她?”

梁三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曾经视若神明、立誓追随一生的男人,压下心底那些他也说不清的复杂情感,“我不会杀你。”他会为舒言准备好一个足够结实的牢笼,让舒言安乐一生,却一生也无法逃离。

舒言笑了,“有一件事情,你说得很对。”

他将手中扇柄抬起,抵住自己的心口,缓缓道,“我,已经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