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那个时候,杨明虎还是可以认得出红颜色的,眼帘上一片透明的徘红,那是他看到过的,最美丽的红颜色。
他们象两个小孩子一样,闭着眼对着太阳,好久好久。
等到杨明虎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清羽睡着了。
杨明虎看着睡着的清羽,他干净的脸,鼻翼上浅浅的汗,听着他微微的鼻息,杨明虎忽然觉得心里挣扎得厉害,非得亲他一下子才好,所以他就亲了,亲在清羽光洁的额上,轻的象羽毛一样的吻。
清羽说过,他是一片羽毛,那么,给他的吻,也该象羽毛一样吧。
亲完了,杨明虎突然地心酸了,他决定,永远也不告诉清羽,关于这一个吻。
果然他没有说,果然清羽这一生,都没有知道。
车子到的时候,天才亮透。
这是一片蔬菜大篷,主人家远远地迎了过来,是一个很结实的年青人,跟杨明虎差不多年纪,却更加黝黑。
待看清他的样子以后,杨明虎发现,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似的。
那人也看看杨明虎,忽地一把拉下头上的草帽,叫着:“大虎?是你?”
杨明虎诧异地细看他一会儿,久远的记忆慢慢浮来,多年以前,有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穿着旧衣旧衫,啃着半截子地瓜,一口的乡音,边上站着他的父亲,老李警官。
故人之子,隔了十多年的岁月,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原来他们都已经这样大了。
“是你,你叫做慧生的,是不是?”
“是我。”
“你们不是在苏北吗?”
“我父亲退休的当年就带着我们从老家出来了。这边种菜,好过得多。在老家,还是有点难。”
“老李叔叔呢?”
“我父亲早些年就去世了,是癌症。他很能扛得了病,坚持了三年多。”
那个老好人,也已经不在了啊。
慧生见到杨明虎,很是亲近,非留他住一天不可,他指着远远的一幢房子,说自己起了新房子。
杨明虎说自己还有事,约了第二天再去,想给李叔上上坟。
第二天,杨明虎又去了慧生那里,慧生带他去给父亲上了香,却又对他说:“还有件事。我父亲十来年前......就是你出事后不久,回过一趟N城。那个时候,你母亲也病在床上。他回来的时候,带回一件东西,父亲去世前嘱咐我,有机会,告诉你。”
“是什么东西?”
“是......是一个人的骨灰。”
杨明虎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是姓林的吗?”
慧生说:“是啊,是姓林的。”
“在哪里?”
慧生指一指:“不远,就在那边,看见没?我父亲当年种了一棵小杨树,就怕年代久了记不清地方。”
杨明虎看去,那杨树已长得挺秀,但还是一棵年青的树,枝叶算不得繁茂,树叶被阳光照射得绿玉一般的漂亮。
杨明虎磕磕绊绊地走过去,刚下过雨,脚下滑得很,扑跌了两回才到树那里。
树下,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坟头,差不多要平了,简单的木碑,依稀可辩的字:林清羽。
杨明虎觉得,这土坟头,这木碑,还有这小杨树,都象是假的,倒不如梦里的人来得真实,它们都是近的,在触手之间,反倒比记忆里的那一个要远。
清羽在睡在这一方地里吗?他想。
他的,年青的,俊秀的,温和的,好心肠的清羽,就在这一片阴暗湿滑的地底下,一下子,就呆了那么多年。
愣了好一会儿,杨明虎才听见慧生叫他的名字:“大虎,大虎,你怎么啦?坐下来,坐一会儿。我爸当年就说,告诉你的时候,要和缓一点,都怪我。”
杨明虎随便地就坐下来,呆了一会儿说:“慧生,我想给清羽移个坟。”
慧生犹豫了一下:“很多年了,都......没了吧?”
杨明虎点点头:“我还是想移。三天以后吧,我准备一下就来。”
杨明虎站起来,发现他的裤子全沾了泥,不过有什么要紧呢?那是清羽坟头的泥,只暖,不脏。
三天以后,杨明虎果然去了。
慧生陪着他,带着工具,挖开了清羽的坟。
木盒早就朽得拾不起了,清羽的骨灰也化在了泥土里,杨明虎丢下铁锹,小心地用手捧起那些土,放在铺开的布上。
布是红色的,是老规矩,当然他已看不出那红色,只觉灰秃秃的一块,但是,大家都说,那颜色红得很正。
杨明虎记起,他过去,是常常看见过清羽的身体的,他们常一起去大池子里泡澡。
清羽很大方地脱了衣服,也是,他小的时候,在孤儿院,后来在警校,何曾有一点点私密的空间,都是一堆孩子在一块儿,拥挤的仓皇的,他习惯了。
杨明虎在之前是一个最最没心没肺的小孩儿,但是,那会儿,却无比地扭昵,硬是要穿着一件裤衩,逃也似地滑入水中,在头顶上盖了毛巾,不理人。
清羽在水里走过来说:“小虎小虎,我替你擦背。”
杨明虎象一只青蛙似地跳开,带起一片哗哗的水响。
清羽的笑声在浴室里有轻微的回音:“原来你害羞。”
不是害羞,少年杨明虎想,是害怕,他怕清羽看出来他身体的变化,他怕他的鄙视与疏远。
当他看到清羽削瘦的肩背,锁骨处有一块圆圆的胎记,窄窄的腰,长长的腿,全无防备的姿态,杨明虎的身体便燥热得不行。
现在,清羽的身体,清羽的笑容,清羽的声音,他的一切,都被杨明虎握在手中了。
杨明虎用光了所有的积蓄,替清羽新买了一块墓地。
都说普觉寺的墓园很不错,背山面水,阳光丰沛,没有丝毫阴暗恐怖之感。
杨明虎给清羽选了一块雪白的墓碑,上面简单地刻着:清羽安息。
还有清羽的一张小照,与当年他的警官证上面的一模一样。
清羽每次照证件照,都严肃的要命,嘴角紧紧地绷着,象个冒充大人的小孩。
下面有小字:永远怀念你,小虎。
清羽墓的左边,是一对老夫妻的墓,照片上的老人慈爱眉善目,右手,是一个早夭的孩子的墓,杨明虎心里挺安慰,这两边的邻居倒都不错,杨明虎对着那一对老人的照片说:“请你们多多关照我家清羽。”
那孩子大约是去得太早,并没有照片,杨明虎说:“清羽叔叔是很和气的人,他会给你讲故事。”
杨明虎离开的时候,还是有很好的太阳,这里果然是好地方啊。
杨明虎忙了几天,回到家倒头就睡,睡了十几个小时,竟然又看见了清羽。
清羽说:“我回来了你都不知道。”
笑眯眯的,神情里有一丝玩皮。
醒来的时候,杨明虎照常地上班,做事,到时间就下班回家。
想找的,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