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笑了笑,摸摸阿珞的头,对我说:“桑公公事务本就繁忙,为了安顿我等,必是费了不少心思。天色也不早,客随主便,就照这既定之法安顿便是。”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无奈地暗自深吸口气,我也摸了摸阿珞的头,对桑隆海道:“有劳公公。”
这韶光殿,建造得很是精巧,殿顶飞舞欲举,月色下,与附近的瀚波宫相映,颇有几分柔美的味道。
宫人们早已经在门前迎候,行礼时虽口称娘子,那恭敬的架势却显然并非是给寻常人的。
我客气地还了礼,跟随宫人们入内。
殿中,晚膳和温汤都已经齐备。我用过膳之后,宽了衣裳,到汤池中沐浴。
出来之后,宫人们取来崭新的衣裳为我换上,用巾子给我擦干头发。
说来,这等伺候,我并不陌生。从小到大,我但凡在宫中留宿,都是这样的待遇。
不过上官家倒下之后,我再也没有享受过。
我身上的衣饰,就那么几套,半旧不新。我的妆匣上,脂粉都少见,最多不过那遇到重大的法会涂抹些淡妆。
以至于连景璘都说,我的日子过得未免清苦了些。
我笑笑,说出家人么,应该的。
这话半真半假。我虽然是个出家人,但倚仗太后和景璘撑腰,日子可以过得很不错。莫说让人好好伺候,就是再骄奢淫逸一些,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究其根本,是我觉得,这些享受都是身外浮华。它只会让人放下警惕,为歌舞升平所迷惑。
该享受的早已经享受过了,如今最不需要的就是歌舞升平。
所以,日子过得清苦一些没什么不好。
有时我觉得,自己距离真正大彻大悟,或许就真的只差了那未能放下的仇怨。
当然,宫里很多人说我是装的。毕竟我收钱的时候,从来不手软。
我闭了闭眼睛,重新看向镜中的自己。
如每次照镜子一样,她也看着我。
说来奇怪,出家的这几年,我总觉得自己养成了一副清冷性子,连面相也变得清冷了。但近来,镜中的那人,却似有了变化。
眉间的冷淡,似已经消融不见。
她端坐在那里,长发披在肩上,烛光下,她肌肤胜雪,脖颈修长而优雅,嘴唇未施胭脂,却嫣红诱人。
今年,我二十有一。
在少时的肖想中,二十岁之后的样子是不存在的。因为对未来的所有想象,只到成婚为止。而女子,不管她出身如何,就算长成仙女一样,成婚之后都统称妇人。
而现在我看着自己,觉得自己的样子还不赖。
蓦地,我又想起了孟氏给我塞的那本绢册。
我见多识广,当然是不需要这等猎奇之物的教导的,我看它,纯属为了开拓眼界,了解了解所谓扬州烟花之地究竟都有些什么本事。
毕竟我又没去过。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昨晚,我翻了一下,只觉果然出乎意料。
那小册上,不仅有字,还画了图。寥寥数笔勾勒的男男女女,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一看就懂。
当然,这个东西现在好好地躺在了我装衣服的行囊里,并不是我想看,而是为了明玉。
素女经她是藏有的,但这个素女三十六式她一定没看过。
我想,我对朋友真好。
第一百七十四章 观兵(下)
夜色渐深,我收拾妥当之后,在床上睡下了。
四周幔帐低垂,香炉里散发着幽香,风自殿外透入,确是凉爽得很。
床边的案上,仍摆着一盏灯。
这是我方才让宫人留下的,为的是能继续看那册绢书。
宫人们倒也听话,我说不必在此陪着,她们就走得干干净净,倒是方便我继续开拓眼界。
说来,与这绢书相较,我看过描绘得更精细的春宫。男子女子,无论面容还是身上长着的东西,都画得纤毫毕现,让年少的我不忍直视。
那时,明玉却是一副嫌弃的样子,对我说,这些春宫图的画师,眼光都歪得很。画女子画得一个个肤白貌美,画男子就一点不上心,一个个仿佛四肢和那物件齐全就是男子了,全然没有那赏心悦目之感。
我问她,怎样算是有赏心悦目之感?
她反问我,你觉得这男子要是换成齐王,是什么样?
我愣了一下。
当时的我,和齐王还没有来往,不过想一想也觉得,画上的男子要是齐王,没有人不爱看。
心头痒痒的。
多年前的几句闲扯,突然因为这小小的绢册而勾起来,让人好像坐在了小船上,荡啊荡。
成婚在即,我知道孟氏说的没错。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眼下,我该面对的事,一样也回避不了。既然如此,就该大方面对,不可打无准备的仗。
我盯着绢册上的字和小画,一边往下看,一边忍不住鄙夷及怀疑,耳根一阵阵发热。
男女之间,真的能做那么多的事么?
还有那些动作……
啧啧啧啧……可真不像话……
夜深了,外面的虫鸣也收了喧嚣,殿内极其安静。正当我看得专心,忽而,我听到些轻微的声音。
好像是有人的脚踩在了丝毯上,底下的木板被压得轻微响动。
心头一阵清醒,我随即将绢册塞在了枕头下面。
未几,纱帐被撩起。
毫不意外地,我看到了那风尘仆仆的人。
四目相对,太上皇看着我,露出讶色。
“还未睡?”他问。
我定了定心神,道:“睡那么早做什么,你反正要来。”
他的目光闪了闪,而后,走进来,在我的床边坐下,注视着我。
“你怎知我会来?”他低低道。
我说:“你若不来,桑隆海为何把我单单挑出来安顿在这韶光殿里?”
这话说得镇定,心里却在骂桑隆海。我先前还在想,自己是不是误会他了。
哪里有什么误会,这死狗的想做什么,从来不屑避讳。
他的唇边露出笑意,没答话,只拾起我的手握在掌间。
“桑隆海说,你把这原本的床换掉了?”他说。
“那八宝琉璃床,是先皇后用过之物。”我理直气壮,“我住到这里来本已经不合适,若再用那等器物,更是僭越。这等事,你或许觉得无妨,我却不可不在意。”
他沉默片刻,道:“如此说来,只要我也宿在此处,或者你住到瀚波宫去,便无人说你僭越了。”
我在他手上打了一下。
他仍是笑,忽而俯身来,用力抱了抱我。
然后,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
“想我么?”他蹭着我的颈窝,问道。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世事难料。
从前,他就像一只猫,傲然独美,睥睨众生。仿佛不屑惦记任何人,也不屑被任何人惦记。
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为他这风骨而倾倒,觉得那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而现在,尤其是我说原谅他之后,他就总喜欢问我想不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