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像是。」
「不像什麽?街友不像我?我不像街友?」夏至恒眨眼。
春无法思考。都是感冒惹得祸。
所以他只能继续问。「你……你说过,你是靠网拍在讨生活。」
「我那里有电脑,还有比大部份网咖畅通的网路。」夏至恒说。
「但是你这麽年轻……还是大学毕业……」
「我们那边最高学历到硕士学位。至於年轻,嗯啊,我目前是最年轻的没错,但我有些邻居开始决定迁居时比我年轻得多。」
「你穿西装。」
「我的家当里有西装。事实上我们的生活很便利,家当之所在,家之所在。」夏至恒指指他还搁在春门口的行李箱们。
春恍然大悟,想起夏至恒第一天出现在他家门口的情况。他好像把所有家当都带过来了。
「但是你……但是你……」
有着像王子一样的外貌。骑士的体格。春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夏至恒愣了一下,露出笑容。「谢谢你,春。」
该死,春完全忘记「这家伙的能力」。
夏至恒在春的床榻边俯下身来,春的身体紧缩,眼睛闭紧。他知道这个生物姿势传达的讯息,夏至恒又要吻他了。
夏至恒要吻春。
夏至恒是主词,春是受词。要吻是未来式,代表尚未发生。
但是夏至恒的唇凑到春的上方,几乎只距离一公分的地方,停住了。
夏至恒直起身,看着僵硬的春笑。
微笑。
春松了口气。但又不只是松了口气。
春把眼睛睁开来,压抑着眼神中的询问。
「不过,我想你误会了一件事。」
但夏至恒没有解释。他像是没发生这件事般看向窗外,然後笑起来。
「春,我想你误解了我,以及我的邻居。我们过得很好,我们有饭吃,有衣服穿,下雨的时候有纸箱,有的人有塑胶布。我们会看书,有的人还有手持小电视,像我有电脑。我们有人会唱歌剧,有人会吟诗,有个大我二十岁的阿伯会说德文。我们会为了肚子发福一圈烦恼,也会为了下一次选举要投蓝的还是绿的起口角。」
春,我们和你没什麽不同。
夏至恒说。
春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但他保持缄默。
夏至恒又笑笑。「有机会让你见见我的邻居们。事实上,他们和我这次的计画也有一点关系,但是『时候还不到』。」
他们和「我」这次的计画。
春发现,夏至恒没有用复数人称格。
他排除了某个人。
「为什麽是我?」春躺在床上,问夏至恒的背影。他正背过身去替春换毛巾。
夏至恒回过头。「为什麽是你?」
「为什麽说……选中我。」春试着别过头,但感冒让他浑身无力。真不公平。
夏至恒笑。「因为我就是选中了你啊。春,从茫茫人海中把你找了出来。」
春稍事迟疑。「我很普通。」
「我也不特别,春。」夏至恒把春额头上的毛巾拿下,换上新的,把旧的丢进钢盆里。「这世上多的是平凡人才可以做到的事,比如选举、比如改革,比如杀人放火,比如毁灭世界。比如抢银行,亲爱的春。」
春连翻白眼的力气也没有。他张开口,夏至恒却抢在他前面。
「如果一定要问原因的话,那就是『春是被我选中的人』。」夏至恒说。
春真的翻白眼了。「那是结果的『字辞重组』。」
「不,不一样喔。」夏至恒笑笑。「春是问:为什麽选中我?问的是事件背後的动机。我回答的是:春是被我选中的人。说的是『某种资格』,这个资格造成春所询问的动机。所以整个句子连起来是:因为春是被我选中的人,所以夏至恒选了春。逻辑上是说得通的。就像『因为春是普通的人,所以夏至恒选了春』。」
春无法思考。感冒病毒的缘故。
他开始佩服夏至恒,很少有人能够这样和他对话。春喜欢在奇怪的地方打转呢!春的前女友,还有前前女友都这样和春说过。每次春开始说起修辞和思辩,女友就会拉着他去看橱窗里的包包。
但是夏至恒从来不闪避。总是正面地迎击他。
手机的铃声响了。不是春的手机。
夏至恒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折叠式的手机,打开来按了接通键。
原来这家伙有手机,不知道号码是什麽。春朦胧地看着夏至恒想。这种款的手机,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只有害怕基地台追踪的毒枭之类有在用。
夏至恒关起手机,把手机收到裤袋里。
「我出门一下。」夏至恒说,伸手替春把被子拉上脖颈。
我出门一下。
夏至恒要出门一下。
不知道为什麽,春对这句话感到恐惧。
夏至恒从门口回过头,露出笑容。春发现自己又忘记夏至恒的能力。
「我会回来。」夏至恒安抚他,「不要担心,春。好好睡,睡饱了病就会好。」
春(七)
门在夏至恒背後关上,春的脸热得烧起来。都是感冒害的。
这家伙要去哪里?
谁打电话给他?
他真的会回来这个地方吗?
不可以思考。无法思考。想思考。不可以思考。无法思考。好想思考。
春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可以动。
脚也能动,春转动脖子,发现脖子也恢复反应能力。直起身,腰椎也没问题。
他试着思考一个两人一虎渡船过河的谜题。发现脑子也「可以动」。
春躺回床上,从书桌上拿了他的智慧型手机,拨电话给女友。
「我感冒了。」春向女友报告。
「喔,你表哥照顾你吗?」女友的反应如上。
春怔了一下,不自觉点头。「嗯。」
「那就好,希望春早日康复。」女友诚恳地说。
「谢谢。」
「不客气,需要任何来自我的协助吗?」
「暂时不用。」
「嗯,再见。」
「再见。」
女友挂断电话。春挂断电话。
春朦朦胧胧又陷入半睡眠状态。梦里他看见夏至恒,穿着白色西装,走到置身於一片白的春身边,俯下身。
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说:我是街友。
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对春说:春,和我一起抢银行吧。
春再度清醒过来。
春直起身,坐到电脑前。四肢比他想像中无力,「要是抢银行前来不及恢复怎麽办?」春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这个极端荒谬的句子。
春点开Google Chrome,预设的首页是Facebook,夏至恒的帐号还在登入状态。
春反射地回头看了一下。当然背後空无一人。
是那家伙自己不好,谁叫他用别人的电脑还不登出。这个春说。
不,你只是在合理化自己的偷窥欲望罢了。另一个春说。
春点进了夏至恒的个人资料页,开始浏览夏至恒的个人档案。去他的道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