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恒的资料倒是很普通。不过多数人不会在网路档案中放什麽重要的资料,所以春本来也不抱太大的希望。嘉南科技大学毕业。明伦国中毕业。沙路国小毕业。这个人的人生几乎和春一样,平凡无奇。
曾任国文家教、历史家教、力声交响乐团小提琴手、嘉科大田迳社社员。曾任职於明伦产业股份有限公司法务。HSBT银行投资顾问部职员。
HSBT银行?
银行?
春把滚轮拉上去,又重新确认了一遍。
HSBT银行投资顾问部职员。
这个资历就像火炬一样,烧灼着春的视线。
而且这个资历「少了一项」,那就是夏至恒现在的状态,「现任秀朗便桥下街友」。春想,然後应该再加上一项,「银行抢匪预备犯罪人」。
银行投资顾问部职员——街友。
街友、银行投资顾问部职员。
春把这两个职称写在纸上,连搁在纸上都嫌彼此冲突的两个字眼,好像「十二指肠」和「诗华洛士其水晶」,或是「地下钱庄」和「圣灵降临节」一样,总而言之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
从这个字眼到那个字眼,一定有什麽「断裂的连结」。春迅速地用原子笔把它们划除,把下巴顶在原子笔头上,盯着电脑萤幕呆。
春试着闭起眼睛,回想。不是想像,春总是避免想像。夏至恒自从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总是给他一种强烈的不安定感。
在无声电视展场时,夏至恒宛如上帝,一身苍白,举止从容。
第一回翻窗爬进他家窗户时,夏至恒下凡了,而且一下凡就平凡得令人啧舌。
夏至恒决定存在在这里後,春发现他又变得不平凡。只是比起展场的他,是另一种意义的不平凡。
至到发现他是街友。
直到发现他干过银行行员。而这个行员显然还想去抢他的老顾主。
春感到混乱。人认识一个人的步骤正确来讲应该是这样,先是「第一印象」,由一个人的外貌、气质和谈吐所组成,然後是「自我投射」,在与对方交往与谈话的过程中,逐渐建立「那个人」与「我」的共通点。「原来我们都喜欢网球啊!」、「原来我们都是台中人啊!」,这些共通点会构逐成「你心目中的他」。
等到共通点够多了,接下来就是「定位」,这个人会被归类到与你建立关系的众多人口中「某一类别」里。「某A」—「某A和我一样在某公司上班」—「某A是我的同事」。这样某A的「定位」就确立了,同时从此以後你和某A就算是认识了。
但是夏至恒不同。春无法定位这个男人。
没有「第一印象」,夏至恒的第一印象太背景了,春无法从中获取资讯。
没有「共通点」,春想他和夏至恒唯一的共通点,只有他们的性别。
无法「定位」。
从而,他和夏至恒无法认识。
春不认识夏至恒。
不过说的也是,从展场到现在,距离耶诞节只剩下五天,春和夏至恒也只不过相处不到一个礼拜而已。
春叹了口气,打算把视窗关掉,躺回床上装病人。
春的滑鼠顿了一下,他看见右手边有「相簿」。
女友很注重经营网路上的相簿,他把和春去每个地方玩的相片整理起来,挑选拍得最好的,上传到里头,精心地加上标题。春对为过去的事留下影像没有兴趣,甚至觉得恐怖,他宁可留下文字,春会把发生的事情「写下来」,但不会「拍下来」。
夏至恒的相簿里显示有一百五十三张相片,春挣扎了一秒钟。
春点开了相簿。
笑容。
夏至恒的相簿只有一卷,被命名为「纪录 2009.12.31」,春一打开就是一百五十几张照片唰地并列。
笑容。这是春视觉传导到大脑後冒出的第一个字汇。
夏至恒在他面前常笑,微笑,春发现夏至恒在和他讲话时,唇角总是带着某种程度的笑容。
但是「照片里的夏至恒」不是。春一眼就认出来,每张照片里的夏至恒,虽然有的年代早了一点,但春平心而论,长得像他这麽俊俏的男性还真是不多。这家伙的外貌完美得无法挑剔,春看着在河边、在不知道哪里的大楼顶端,对着天空开怀大笑的夏至恒,不知道为什麽有一种微妙的嫉妒感。
相片只有夏至恒一个人。这让春多少有点失望,他本来以为以夏至恒花言巧语的程度,可以看到一打的前女友玉照之类的。
但春很快惊觉。
不对劲。
这些「照片里的夏至恒」不是自拍的,从角度很容易判断。而且摄影会传达一个人的性格,这些照片「明显是同一个人拍摄的』。
那麽拿相机的人是谁?
「旁观者」是谁?
春迅速地把滚轮向下滚,在一张照片上停了下来。
那是一张不知道哪个旅游景点的照片,背景是一个石雕像,春想应该是台东的某个纪念公园,一位很有名的原住民石雕,只是名字他也不记得了。夏至恒就站在那个石雕前,穿着夏季的短袖T恤,牛仔裤,帅气得彷佛杂志封面走出来的模特儿。
但是这张照片里,有着「另一个人」。
「照片里的夏至恒」一个人入镜,是因为「另一个人」拿着相机。
但任何人旅游时都有这种经验,遇见「来这里就是要看这个!」的景点出现时,旅伴们就会想着至少来留个纪念,然後把相机交给路人,请他帮忙拍张团体照。
於是「旁观者」走进故事里,从此被纪录下来。
这点春是绝对做不到的,他的相机不离手。他永远是「旁观者」。也因此女友经常抱怨:「我的相簿里都没有春天。」
春看着这个「旁观者」。
那是个男性,毋庸置疑。
长得不算帅,但站在夏至恒旁边,春相信多数男性都会相形失色。
脸上很苍白。
体格很瘦小,春分不清他和自己哪个健壮一点。
没有笑容。
春很快注意到这个突兀点,一般拍团体照时,里头的人就算心里不想笑,为了自己的群性,多少还是会挤出一点笑容。
但是「旁观者」没有笑。对比夏至恒阳光灿烂的笑容,「旁观者」感觉只想尽快地逃离镜头掌握的范围里,退回到一旁,继续当他的「旁观者」。
事实上他也几乎就要成功了,他的脸侧着,相机只补捉到他一半身体,另一半已离开了视窗外。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这张仍然是属於夏至恒的独照。
没能逃开的理由是夏至恒。夏至恒的手放在那个人的腰上,像八爪章鱼一样缠住了他,硬是逼他留在故事里头。
春忽然觉得夏至恒的手很刺眼。他把滚轮往下,又检视了一下一百五十张照片,发觉有那个人出现的,只有那一百零一张。
春想了一下,按了右键,把一百五十多张照片存档在自己的SD卡里,再把那张卡拔起来,丢进抽屉的最深处,然後关掉浏览器,咚地一声躺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