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山实难忍受,这才撩帘入殿,拜见母亲。
那年的沈寒山才五六岁,苏芷也不过一二岁的年纪,正是要糖、要家人亲哄的乖娘子。
沈寒山见宫娥执着锐器,要往一个奶娃娃臂膀上刺墨,眉头微蹙,问:“阿娘缘何要对一个初出襁褓的小娘子动粗?”
她才几岁?哪里懂天家死士要身刺雕青一说?疼了伤着了,可不是要哭嚷?闹得旁人一整日不得开颜。
沈寒山明日还得被阿兄考学问,他欲让阿兄大开眼界,好生夸赞,可不敢被小娘子吵到荒废了读书。
沈寒山自小就是个冷心冷肺的小郎君,最看重的事便是温书。
“呀,本宫还是头一回知道寒山能庇护旁家的小娘子。”皇后笑得眉眼弯弯,朝苏家人挤眉弄眼。
前朝国姓为“申”,而沈寒山的本名其实为守雅。只是帝后会为膝下孩儿取小字家名,这才给他取字“寒山”,亦有调侃他出生时张着嘴干嚎久久不哭之意。皇后记得小子一落地,眉峰微蹙如山,寒着一张小孩儿面,有趣得紧。
这个小名,唯有帝后与他兄姐知晓,对外臣仍以上了皇族祖谱的“守雅”唤之。
皇后玩心重,有意出言调侃沈寒山,岂料小郎君面上冷淡,半点都不回应阿娘的顽劣脾气。
“话都不回一句,真叫阿娘没颜面。”皇后伤了心,想起旧事。她原想着,大郎君看似温雅,满腹经纶,实则很有主意,从不扑她膝上撒娇;二娘子成日舞刀弄枪,没个帝姬温婉可心的模样,吵得阖宫鸡飞狗跳;如今生来的小郎君得举家专宠,总该是个乖巧软绵的性子了吧?怎奈何他比大郎君更冷酷,面上亲厚装都不装,一心跟着兄姐厮混!
难得有个小郎君在意的小娘子,可不得容她逗逗?
皇后不肯放小儿子离去,她小心抱来啼哭不止的苏芷,递给寒山:“接好了,小娘子磕着碰着,可是要哭的。”
沈寒山原本只是想敲打一下坤宁殿里的一行人,岂料顺手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
他吓了一跳,又见母亲是真要放手。
再哭不行,头疼。
沈寒山咬了牙,搂住了苏芷。
小小的女娃,身上还带着若有似无的乳香。这么大了还喝.奶吗?真娇气。
他莫名要蹙眉,视线下移,却见那一双满是潋滟泪花的黑眸,一瞬不瞬盯着他。
她止住了哭,鼻尖与杏眼微微泛起桃红,我见犹怜。
沈寒山忽然觉得,不哭的孩子,似是没那么讨厌了。
他瞥了苏家夫妇,知这两人乃是父君麾下死士司署“碎云”的顶头统领。苏父在朝前身兼武职,人后乃是父君暗下秘密操练的死士将领,忠心于皇家。而苏家举家上下皆为皇族效命,便是膝下儿女也得在初生时刺上桃花雕青,归顺于“碎云”,一世铭记家旨与族法,不得违抗。
现下,苏父领女儿苏芷入宫,当着帝后的面,为小娘子刺配司署,一表赤胆忠心。哪知半道上惊扰了小皇子,苏父不敢忤逆皇后意思,忧心忡忡地看了小女儿一眼。
他和妻子成亲多年,只育下一个孩子,可不是心肝宝贝一般奉养着?今日听她啼哭,真真心肠都要被催碎,然而国法大于家情,再如何心疼,也只得领命行事。
皇后见状,笑道:“苏卿与苏夫人无需忧心,想来苏小娘子哭声震耳,英气十足,日后必定如其父一般为国为民披肝沥胆。既如此,刺配‘碎云’番号也不过是走个形式,何必急于一时,来年再入宫雕青亦不迟。”
她有意留苏芷待宫中小住几日,也好看一看小郎君的笑话。
于是,她道:“阿芷与本宫有缘,若是苏卿与苏夫人容允,本宫想留她在宫中小住一日,也好伴着本宫解解闷。”
天家之命,苏父怎敢不从。
不过苏芷还是稚童,全无规矩调养,若惊扰了皇家,不知会不会开罪于她。
于是,苏父为亲女冒大不韪,挣扎了一番:“皇后之命,臣怎会不从。只是小女年幼莽撞,居于深宫,唯恐惊扰掖庭……”
“无碍。”皇后笑着拍了拍苏母的手,“本宫也是为人母亲,自是知道孩子脾性顽劣。再如何不妥当,本宫也不会与一个孩子置气,两位尽管放心。明儿一早,本宫便将阿芷完璧归赵送往苏家府上,必不强留宫闱。”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拒就有些不识抬举了,倒教外人以为苏家多眼高于顶,瞧不上皇族。
苏父无法,只得谢恩离去。
待御侍内夫人领一顶青帷小轿秘密送苏家夫妇出宫后,皇后不怀好意地望向小郎君,意味深长地道:“这是寒山头一回抱小娘子吧?寒山习过君子礼制,该知道男女大防,若碰了女子,需负责一世吧?”
沈寒山抱着女孩儿,冷冷答话:“阿娘莫要诓我,《礼记.内则》有言——‘七年男女不同席面共食’,儿年仅六岁,怀中小娘子约莫才出两岁,不必遵循礼制,守男女大防。”
皇后怎样都没想到,好好的小郎君竟被他大兄教成了迂腐的小学究。
她逗不成人,心里头颇为遗憾,道:“寒山真是不可爱。”
沈寒山今日还算在外人面前顾念仪态了,没同母亲据理力争。
他意图把身上扒拉着的女孩儿还给皇后,却见她软绵绵地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沈寒山稚嫩的脸黑了一圈,皇后却率先发笑:“哎呀!小娘子睡着了多可亲,你莫要扰她,让她睡一会儿。”
“我还要温书。”不能带着累赘。沈寒山忍耐几欲喷涌的怒意。
“温书不急于一时,你也该歇歇了。至少学学你阿姐,出殿外跑跑马,活动筋骨。”
这是在讽刺他文弱,还及不上英姿飒爽的小娘子么?
沈寒山起了坏心,难得微笑:“阿娘。”
皇后迟疑一瞬,她深知小郎君有个乖僻的毛病。他很少笑,但一笑,居心便不良善。
皇后头一回感受到儿子递来的压迫感,勉力笑问:“有、有事?”
“阿姐昨日跑马出宫,把流连伎坊的卫相公嫡次子打了,为出师有名,能替乐伎们惩恶扬善,她还暴露了帝姬头衔,如今爹爹和阿兄正为此事焦头烂额,勉力安抚朝臣呢。事儿大了,传入儿子耳朵里……我原被阿姐哀求保密的,奈何阿娘今日要我学习阿姐‘英姿’。儿子愚钝,便想来问一问阿娘——帝姬这般英伟壮举,我是不是要将她奉为师表,有样学样?”
皇后呼吸一顿,小郎君这话,不就是要照着坏楷模上行下效么?
他竟拿这话来噎她的嘴!
皇后两眼一黑,黑的缘由还挺多:一是因次女的恣意妄为,毫无大家闺秀之风范;二是因三子何时腹腔这般黑厚,同他的大兄二姐全不一样!她怎么生出了三个性子迥异的孩童来了?!还是苏芷小娘子贴心,有个正经娇娘的模样,会赖在人怀中撒娇,可人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后莫名羡慕起苏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