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吉想起昔日父皇收复天下,为中兴之主再统江山之际,于京师庆功大宴三日时,曾对自己说过:
“父皇虽也有几分争霸之心故此逐鹿,想要闯出一番明堂与作为,试试权势滔天的痛快,可到底也是那些年亲见天下丧乱百姓苦不堪言,一腔热血也曾想过,身为七尺男儿,不能伸张天理于护佑家人,缘何立世?这才举起义旗,有了今天的帝业……起初连胜初建功业,确实心中酣畅淋漓,可直至今日,方知天下与百姓之重担在身,反倒如履薄冰……”
父皇一代英豪,却丧于景虔此等无国无君眼中更无百姓之人的手上……萧玉吉思及此处犹如万蚁噬心般苦痛,眼泪落下都仿佛烫的她浑身战栗。
她此时只想千刀万剐了这些罪人,便是自己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杨皇后见她样子,也知是想起了先帝,于是道:“我不敢说自己全无参与,但唯有一事,确实与我无关,我后来才知晓,生产后一周我几乎昏迷,而此时我外祖已然动手,悄悄在先帝饮食中下有微毒之物,以便累积。我绝无参与。便是他同我说了,我也会拒绝,我刚从鬼门关带着我苦命的孩子走了一遭,如何敢做此等欺天地瞒鬼神之恶事?”
萧玉吉抹去眼泪,不去再想其他,她知晓此刻该以大局为重:“皇后所言,与我们所料别无二致,无需再度辩白。”
“可是孟苍舒所料?”
“正是。”
“他果然绝非池中之物。”杨皇后回忆起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听外祖与自己父亲聊起,那时她待字闺中,颇为惊异,能让眼高于顶的外祖如此欣赏之人,该是何等英杰?
后来她嫁入宫中成为皇后,屡次听皇帝萧蔚谈及此人,往往都是他手执两千石的上奏,不住击节赞叹,感慨自古英雄出少年,如此人才可谓天赐,乃是国泰民安的第一吉兆。
直到前两日,她才第一天见到这位孟苍舒。
而此刻又听公主提及,她不免感慨,外祖或许不知,那他自以为周全的妙算,其实早就被他所无比赏识的晚辈一一洞悉……
不知外祖知晓时会是何等模样?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为保全幼子性命,我唯命是从。”
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仿佛早就做好了决定,顺水推舟,也并无挣扎和迷惘。
萧玉吉在心中长出一口气,总算自己没有有辱使命。
“其实,我们要皇后娘娘做得事很简单……”
……
是日,景虔收到了宫中的来报,皇后的凤谕已然发出,与孟苍舒的信一道由官驿递出京城,直奔良慈郡而去。
他终于可以安下心来,好好筹划一下往后。
……
三日后,自京师外递回的急报却不是他所想的官驿官置传输顺利的报馈,而是一个惊人的消息。
与此同时,全天下都知晓了此事。
皇后凤谕,圣上遇刺身亡,微服在外的太子萧秩奉命回京,继承大统。
景虔顿时知晓自己被孟苍舒戏耍,怒不可遏,第一时间派人前去良慈郡郡邸抓捕,可谁知良慈郡郡邸除了负责些日常杂务的郎官,再无他人。
追问之下,只得了一句:“刺史大人今早说,要去和鸿胪寺的孟大人会面,于是很早就安排马车动身出发了。”
孟桓?景虔惊觉,难道孟氏也是串通好了一同耍他不成?
此刻京师到处钟板齐鸣,圣上驾崩的消息已然传出,城中的大臣均出发前往皇宫,预备参加典仪与商议后事。
景虔虽是一时震怒和慌乱,但到底不至于乱了阵脚,很快他便拿定主意,稳健且平和地前往皇宫。
一路上四处举哀,但凡有些爵位与官职的人家,均将国孝之礼紧锣密鼓的布置。
看来消息是不可能瞒住了。
入宫之后,正殿之上,各个官员果然神色各异。
而孟桓与其弟其子,皆在其列,景虔与其对视后,并无言语。
却听内殿恸哭之声骤然传来,哀戚悲鸣,犹如利箭射入前殿。
文武百官结队入内,顿时傻了眼。
由皇后娘娘带领,皆褪去钗环缟素一身后宫佳丽数百人均在不大的内殿里,对着大行皇帝的灵柩齐齐鸣哭。
这数百妇人老的老小的小,有些怕是冷宫里的都给拉出来装扮上在此伏低大哭,因是几百个人同时做了寡妇,每个都哭得真真切切发自肺腑,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听得人耳中犹如擂鼓。
景虔让太监去喊一声,可即便是主持上朝声调最高的太监,也喊不过这些人。
而外臣也不好去拉扯大行皇帝的未亡人们。
此情此景,有些大臣忍不住想,这后宫里的殿宇总要腾出来给新帝的佳丽才合礼数,但其他那几处安置太妃的地方,怎么给这些新晋的太字辈宫人分啊……这也不够啊……先帝风流,唯爱美人,这下子可给后人出了无尽的难题……
有些人想切切低语,却凑近了喊都听不大真切隔壁人的言语。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耳鸣心悸的时候,内殿的门却悄然关闭。
待景虔发觉时,已然太迟,整座内殿也已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唯有一浪高过一浪的哭声在其中涌动。
而自所有后宫内眷中,缓缓站起了一个女子,她不是先帝的后妃,许多追随先帝多年戎马一生的勋贵皆已认出,这位正是先帝的掌上明珠,本应在良慈郡的宁国承明公主萧玉吉。
第91章
萧玉吉俯视哀哭的后宫众人, 再看向朝臣们,只轻轻拍了拍手,声音即刻停止。
不等旁人开口,景虔已知不对, 先发制人:“宁国承明公主殿下, 你本奉旨于良慈郡辅弼良川王, 此刻无召还京,此举当以罪而议, 来人,将公主请去一旁,不得辱没先帝御柩。”
殿内没有侍卫, 大门也已被封住,景虔并无人可以差遣,唯有几个他的心腹手下听令之后,竟朝萧玉吉走去。
然而萧玉吉也不怒恼更不慌乱,就在这些人近身之际,她身边忽然跳起几个原本掩藏在缟素宫人中的年轻女子,各个身手敏捷矫健, 手持利刃,只几个来回就将景虔的手下制服, 血溅当场。
这些正是孟苍舒和刘甸为萧玉吉训练的北城孤儿中的女孩们, 原本她们就是作为公主的贴身武卫, 以女官的身份跟随萧玉吉进入了皇宫。
宫人们的惊叫再次响起, 这次安抚众人的是杨皇后,她自最前起身, 命人将众位哭叫的女子往后集中,不大的后殿里面前空出了中间的位置, 这样一来,血迹和尸体就都暴露出来。
“辱没先帝灵柩者,乃是人人得以诛之的乱臣贼子,而非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得令前来,乃为清正贼寇诛灭国贼,何罪之有?”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自垂落的素白帷幕后,孟苍舒还未走出来,便教熟识他的人听清楚了声音。
他今天没有把惯常的笑挂在脸上,哀恸之情溢于言表,可他从没见过先帝,连受到提拔也非先帝慧眼识英,此刻如此悲伤,教知晓真相和预感其谋略的人莫名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