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撩起一泼水、指尖略一摩挲,又凑到鼻尖轻嗅。确认再三,终忍不住啧啧称奇。
“盐水啊, ”男人脸上似笑非笑, “这位摄政王……虽不明着弑父杀兄, 论及用刑手段之酷烈——倒实在不如给人个痛快。”
说着, 将食盒中的苦药端出,随手洒净。他毫不犹豫,向着水牢正中方向蹚水而去。
......
走得近了,方才发现墙壁两面高吊起的铁索。铁链之中,赫然锁着那“阶下囚”不剩一片好肉、遍布伤痕的双臂,手腕早被磨损至血肉淋漓。
可饶是如此,这点伤,与长鞭缚颈留下的可怖伤疤相比, 依然有些“小巫见大巫”:须知魏骁那日所使长鞭,乃玄铁所铸,上生倒刺。若是寻常人, 三鞭下来, 足够要去小命。
可魏炁被那长鞭锁喉、生生在闹市中拖行百丈远, 末了,竟还剩一□□气, 只颈侧终究留下一片蜈蚣般凹凸不平的伤口。
明暗不定的火光之下,透着诡谲夺目的邪气。
多一分则过艳,少一分,则太怯。
“鲁银”看得出神,不知想起什么,竟忍不住抬起手来,拍手笑道:“……陛下果真‘天生神子’,非比寻常,”他说,“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某自愧不如。”
水刑之残酷,本就不在顷刻间要人性命,而是漫长却无力反抗的过程。
无法完全坐下休息,更无可能安心睡觉,只稍一松懈,便有可能溺毙水中而死——当然,魏骁如今绝不会让自己手上最有分量的人质轻易死在这里,是以,方才刻意绑住魏炁双臂,以免他坠入水中。可这每日盐水当头淋下——
很难想象,这般酷刑,竟还有人能熬到现在而不愿松口。
“……”
不远处,魏炁唇色青白,双目紧闭。
无论“鲁银”怎么试图激怒他,他依然没有开口应声的意思。
男人见状,自知时间有限,索性也不再含糊、抬手揭开脸上人/皮面具。
“陛下,”不用刻意伪造声线,他的声音如旧散漫清雅,甚至作势冲魏炁略一拱手,“昨夜夜探舍妹闺房,不知叙旧可还尽兴?”
谢缨不卑不亢,笑容云淡风轻:“某今日冒险前来,亦实是有要事相商……还望陛下,看在谢某曾在摄政王面前为您出言求情的份上,卖谢某几分……薄面罢?”
未等话音落定,魏炁蓦地睁开眼来。
黑曜石般墨色深沉的双瞳,眼底却如古井无波,幽深沉凝,叫人难以分辨、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而谢缨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
半晌,忽却扬唇笑起:“权作抛砖引玉,且让谢某猜猜,昨日王姬前来、同陛下说了什么?一夜之间,竟叫受困于此的‘阶下之囚’,得以自由出入重兵把守的别苑,若非谢某不巧打扰,恐怕陛下还要耽搁许久——”
“奇了怪。既能逃,而不逃,”谢缨幽幽道,“反而心甘情愿回来做这入网之鱼,陛下心中,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如你所见。”魏炁说。
“如我所见?……可惜。所见不一定便是真。”
“真真假假,慧眼自辨。不过,孤如今更想知道,谢兄这是又在打什么算盘?”
一声“谢兄”,他唤得云淡风轻。
却把谢缨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逼出几分裂痕——直至彻底敛去。
“陛下近来,总有出人意料之举,惊世骇俗之言,”连声音亦冷透,不觉话中带刺,“如若不然,谢某本以为,此番陛下亲征、风头无两。待我等率援军赶到,总少不了一番苦战,却不料陛下此战,竟输得这般狼狈,倒叫一众突厥勇士……全无用武之地。”
辽西人本就连战连败,士气低落。
在他的预想之中,哪怕突厥援军至,两军联合包夹,亦最多不过杀灭魏军几分威风。谁知,结果竟是一战告捷。
所有的功劳,顷刻之间,尽数归入“不辞辛劳”借兵、又千辛万苦迎回“神女”的摄政王手中。
而他的算盘落空,手无军功更无立足之地的突厥精兵,只能部分龟缩驻扎在城外,部分值守别苑。眼看着便要落入“赔了神女又折兵”的尴尬境地。
“我本以为陛下战败,概因身受重伤、没几日可活,可昨日一观,陛下竟能避过别苑数百耳目,来去自如。想来,尚有几分余力。”
谢缨道:“不由让人想问,陛下当日,究竟是败给了谁?”
究竟是技不如人,又或是自投罗网?
魏炁听出他话中有话,却反而一笑。
唇齿微震——抛出的依旧是那句:“如你所见。”
“所见即真?”
“自然。”
“好,那陛下可否直言,昨日究竟与王姬作何交易——她为何一反常态、甘愿相助于你?”
“人之天性,本就‘此消彼长’,”魏炁闻言,忽的定定看他,“论及玩弄人心,谢兄一向最是擅长,何需问孤?”
“陛下谬赞。然则人心难测——”
“无心之人的确难测,有心之人,却是一目了然,”魏炁反问,“不然,今日之战何来?”
......
【魏炁,你那时明明答应过我……!你说过会放我回辽西,让我在辽西度此余生,你亲口答应过!】
【可为什么……你现在又要让辽西变成这副模样?你究竟还想置我于何地?!若不是你,我还是赵家唯一尊贵的女人,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被迫嫁给……嫁给……你为什么还不去死?!】